春夜的三明市寂靜得能聽見露水墜地的聲響,劉衛仰面躺在雕花大床上,絲綢床單裹著他僵硬的脊背。月光從窗簾縫隙斜斜切進來,在米白色的牆面投下一道銀邊,像把鋒利的刀刃,將黑暗與光明劈成兩半。床頭的機械鐘發出細微的滴答聲,每一聲都重重敲在他心上。
手機螢幕突然亮起,冷白色的光照亮他驟然收緊的瞳孔。敏敏的訊息躺在對話方塊裡,時間顯示凌晨兩點十七分,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今天去醫院複查,媽媽的腿又疼得厲害了......醫生說需要長期理療,但費用......”文字後面跟著三個欲言又止的省略號,像三根細針扎進他的心臟。他閉上眼,敏敏的模樣卻愈發清晰:她總是把碎髮別在耳後,露出纖細的脖頸,說話時習慣性地絞著衣角,聲音裡藏著小心翼翼的堅強。
記憶突然閃回白天的爭吵。父親將檔案摔在桌上,震得鋼筆跳起:“和李家聯姻是集團未來十年的關鍵!”母親轉動著翡翠手串,幽幽道:“你非要和那個窮丫頭在一起,遲早要毀了自己。”而敏敏在電話裡的聲音卻像棉花糖,柔軟又帶著甜:“衛衛,今天柳州的木棉花落了滿地,我撿了朵最大的,等你來了送給你。”此刻那溫柔的聲音與父母的訓斥在他腦海裡反覆撕扯,疼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輕手輕腳坐起身,木地板發出細微的**。衣櫃裡掛著的定製西裝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伸手摸過那些昂貴的面料,最終卻抓起角落裡的舊T恤和牛仔褲。那張與敏敏的合照被他夾在錢包裡,照片上敏敏笑得眉眼彎彎,手裡舉著串糖葫蘆,糖漿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他把照片貼在胸口,彷彿能感受到照片裡傳來的溫度。
經過父母房間時,他的腳步突然頓住。母親壓抑的啜泣聲從門縫裡漏出來,像把生鏽的鋸子在割他的心。“老陳,你說衛衛是不是真的長大了,不需要我們了?”父親的嘆息聲沉重得能壓碎月光:“隨他去吧,翅膀硬了......”他的手懸在門把手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直到疼痛讓眼眶發燙。
凌晨三點的玄關,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劉衛握著鋼筆的手微微發抖,墨水在“原諒我”三個字上暈染開來,像洇開的淚痕。他將信放在玄關的雕花桌上,最後看了眼這棟住了二十年的別墅。水晶吊燈在黑暗中沉默,牆上的家族合照裡,每個人都帶著公式化的微笑,與記憶中敏敏毫無保留的笑容形成刺眼對比。
踏出家門的瞬間,冷風裹著紫藤花香撲面而來。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彷彿要把他與過去的人生徹底割裂。遠處別墅的窗戶透出微弱的光,像一雙凝視的眼睛,讓他想起小時候發燒時,母親整夜守在床邊的情景。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抹了把臉,拖著行李箱走向黑暗。
柳州的清晨裹著濃郁的螺螄粉香氣。劉衛拖著磨破的行李箱,在狹窄的巷子裡穿行。青苔覆蓋的石板路高低不平,晾衣繩上滴落的水珠打在他後頸,冰涼刺骨。三樓拐角處的小平房,牆皮剝落得像老人的皺紋,樓道里堆滿了舊紙箱和生鏽的腳踏車,牆角的蛛網在穿堂風裡輕輕搖晃。
門開啟的剎那,時間彷彿靜止。敏敏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白條紋睡衣,頭髮胡亂紮成馬尾,幾縷碎髮垂在臉頰。她的黑眼圈濃重得像抹了層墨,卻在看清來人時,眼中亮起星星般的光芒。“你......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目光掃過他風塵僕僕的模樣,落在那個鼓鼓囊囊的揹包上。
劉衛扔下行李箱,上前緊緊抱住她。敏敏的身體很輕,輕得讓人心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樑上凸起的骨節,像貧瘠土地上倔強生長的竹節。“我說過,我會來的。”他的聲音悶在她髮間,帶著終於塵埃落定的釋然。敏敏的肩膀開始顫抖,滾燙的淚水滲進他的衣領,無聲的抽泣讓他抱得更緊。
現實的殘酷很快席捲而來。物流公司的倉庫裡,刺鼻的機油味混著貨物的黴味讓人窒息。劉衛和工友們擠在堆滿紙箱的過道里,每天清晨五點,鬧鐘像催命符般撕裂黑暗。他戴著磨破的手套,吃力地搬運著沉重的箱子,汗水順著脊背流進褲腰,在烈日下蒸發成白色的鹽漬。有次搬運玻璃製品時,鋒利的邊角劃破手掌,鮮血滴在紙箱上,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敏敏的護工工作同樣艱辛。三班倒的作息讓她臉色愈發蒼白,夜班結束時,她總是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家。但只要看見劉衛,她就會立刻打起精神,繫上褪色的圍裙,在狹小的廚房裡忙碌。簡陋的電磁爐上,白粥咕嘟咕嘟冒著泡,她會從罈子裡撈出醃菜,細心地切成細絲,還會把唯一的雞蛋煎成溏心,推到劉衛面前:“多吃點,你工作累。”
夜晚,兩人擠在狹窄的單人床上。敏敏枕著劉衛的手臂,輕聲講述醫院裡的故事,聲音漸漸變得含糊。劉衛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看著窗外的月光爬上斑駁的牆壁,覺得此刻的清貧比過去二十年的奢華都要真實。那些藏在心底的不安與恐懼,在敏敏溫暖的體溫中,慢慢化作細碎的星光,照亮了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