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去前,林駿最後一次上房眺望,使勁把雙親和幾位至親的容貌,深深刻印在心底。
他很清楚,當他再次離開清陽縣時,與家人的團聚,只能等到他完成張天賜說的那項不可能完成的計劃了。
二十年,還是更長?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好在,年過不惑的雙親膝下,還有大哥和么妹替他盡孝,說不定明年就能抱上大孫子……
他很明白,不管能不能團聚,只要自己好好活,家人就會有保障。
也許,還有相見的那一天呢!
清水國因青龍江支流清水而得名。從踏波山脈北端分叉而來的清水,從北偏東向南斜穿清水國大半膏壤,清水城就坐落在清水下游南岸邊。
從清陽縣趕往清水城,最快的方式,當然是騎駿馬,走直道,最多五六天就可到達目的地。可是,官府嚴禁普通人在直道上賓士,沿途關防甚嚴。
似乎並不著急趕時間的林駿,扮成卓天然的樣子,登上一艘不大不小的二層客船,順流直下。
從高空俯瞰,百丈寬的清水,像一條青色小蛇,在群山間翻轉嬉戲,興之所至,則避開踏波山的層層阻撓,拐進一處寬闊大平原,心滿意足地伸展身軀,水面也從山間百丈膨脹至數里寬。
這塊平原就是被譽為“清水糧倉”的清北原。
清北原與踏波山的交界處,有一處踏波渡,是水路進出清水城的必經之地。
從踏波渡回望,踏波山彷彿被仙人攔腰斬斷一般,滾滾清水,便是踏破山神始終不曾癒合的傷口流出的渾濁血液。
雷雨天氣時,濃密低矮的烏雲與截成兩半的踏波山合在一起,彷彿一座巨大無匹的“亡者之門”,那電蟒雷鳴就像殞命清水的亡者在哀嚎。
林駿斜坐在二樓單獨艙室裡,一邊品茗,一邊欣賞名氣頗大的“亡者之門”,心中無悲無喜。
從清陽縣碼頭上船後,客船一直在山間穿行,偶爾停靠水勢較緩的小碼頭補給,船客們卻提不起興致下船。此時,客船停靠的踏波渡碼頭,在清水國內算是數得上號的水運要道,其富足繁盛之處,自然不必贅述。
因此,眾多船客或成群結隊,或兩兩三三,皆慕名攬勝而去,只餘個別不喜熱鬧的人空守客船。
林駿就屬於個別躲清淨的人。
一路行來,就算坐在船艙裡,只要他願意,就能感知哪怕犄角旮旯裡一隻老鼠的進食聲。
入耳私語,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什麼田稅、人頭稅、車馬稅又提高了兩成,什麼新設立了乘船稅、進城稅、買賣稅,各種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大夥似乎都在懷念先王治下那十餘年輕徭薄賦的太平光景。
林駿自然知曉此等變化的根源所在:“快了,等滅了李元朗,你們也許會好過點!”
他也知道這是奢望。無論前世今生,無論興衰更替,老百姓永遠是最苦的。
不知為什麼,林駿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他特別想喝酒……不遠處的碼頭傳來一陣喧鬧。
“老不死的,沒錢交稅就滾蛋!……或者,把小娘留給大爺們樂呵樂呵,就準你賣魚,否則……”
說話的人,長的歪眉斜目,一副歪瓜裂棗的痞子模樣,半駝著背的瘦弱身軀,裹在汙跡斑斑看不出顏色的制式衣裝裡,顯得不倫不類,唯有手中那把鐵尺能鎮住人。
此人正揮舞鐵尺,對著一個破爛舢板上的窮苦父女齜牙耍橫。
漁父一臉窮苦溝壑,有些顧忌對方手裡的鐵尺,伸手攔住憤憤不平的女兒,半信半疑地說:“官爺,我們月初已交過市錢了,您要是不信,可以查查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