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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和失落不一樣。就是,沒有那麼快去接受。中間跳掉太多步驟,小丫頭出個門,再進個門,就成了大人,跟變戲法一樣。”同事小小地吐口氣,“也難怪啊,緊接著我就感覺站在侄女身邊的自己很老很老,一下子就很老很老。”

我轉過頭去看同事,穿著合身而爽利的西裝,穩妥地烘托自己的年齡。而那些會往一側歪斜下去的,在哭聲中被繳了械,自廢了原本配件的服裝,確實有些異於此刻的戲劇化,如同砸碎的酒瓶和口哨,有更需要的場合和舞臺,那裡混合了汗水和失敗的味道,有了這些失落了紐扣的衣袖便整齊了,整齊出一個年輕的“輕”字,徹底與此時的他拉開了距離。

回到家開啟房門,我就確定自己不是因為一個“老啦”的感嘆而差錯百出,導致紕漏多得像海灘邊一張篩沙的網。

老媽在房間裡燙著一件我的外套。見我回了家,哼唧了一聲。

目前的狀況倒也簡單,她跟老爸吵架,這陣就幹脆住了過來,但隨著逗留的時間跨越了七天,我原先所有按捺下去的不滿開始頂得鍋蓋直跳,於是我也和她生氣,繼而她也開始對我生氣,我轉念一想這份罪也有老爸的成因,還嫌不夠似的隔空對老爸也生一份氣。三個人之間箭頭一個指一個的,還真看不出怎樣誰先能撤還。

有老媽在家至少家務不用我處理了,可相應的代價更加沉重,我將她說的每句話都判斷成多餘的嘮叨。嘮叨乘以嘮叨得出了一堆更立體的嘮叨,塞得我腦子裡沒有多餘的空間,楊總被擠掉了姓,隨手撿個字戴上就成了黃總。

“……你什麼時候回去啊?”我沒有好氣地將包摔在沙發上。

“幹什麼,你的家我還不能待啊。”

“沒!錯!本來我工作就多,你一來煩得我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我語氣很壞,除了黃總,16樓和碎紙機,我還想起了這兩天她洗壞我三件衣服,喜歡得不得了的連衣裙,縮水成了短褂,我要再穿上它得使出吃奶的力氣,可腰線仍舊吊到胸口上,讓人不由得想把腳盆思密達,另外她半夜上廁所的次數多了,抽水聲讓我夜夜都夢見尼加拉瓜大瀑布,夜夜都幹爽不起來。

“那說明你自己集中精神的能力太差。”

“是啊,就差,怎麼了,那你還來攪和我,你什麼時候走啊?”之前我也跟老爸透過電話,他開口第一句“你媽真是冥頑不靈!不可理喻!”我知道老爸是實實在在地動怒了。平日裡他是個寡言的生活家,世間萬物的喜惡只有微笑點頭和微笑不點頭兩種表達。唯獨每逢發火,彷彿有一重隱秘的人格出現,其中累積了他不可多得的文采。他用一連串排比對我表達老媽是多麼自私,偏執,成語字典化身匕首穿過話筒,在我的房間裡嗖嗖作響,切碎一盆鈴蘭。

其實差不多三個月一次的機率,我都會更新一下他們之間的嘴仗記錄。聽他們控訴丈夫妻子)忘了接她他)回家,沒有給她他)電話,事後態度還特別惡劣,卻明明是他她)血口噴人,指鹿為馬。我明白再模範的夫妻也需要吵架來增添一些生活樂趣,甚至心理陰暗地懷疑他們壓根就是在炫耀彼此之間濃厚的關系。

“你趕緊把她接走吧,這算怎麼一回事哦。你們折騰就算了,別來禍害我行不行啊。”我捂著聽筒,“說到底,這次又是因為什麼嗎。她忘了洗碗啊,還是你沒有收衣服?”

“居然跟我說要去麗江玩兩個月。你說是不是匪夷所思。平時裡動不動一意孤行我就忍了,這次目標幹脆更宏大了,作風更大膽了。”

“會嗎?那不挺好嗎?”

“不,她追求的是‘獨釣寒江雪’哦!”

“誒?!”

“她要一個人走!一個人!我也覺得奇怪了,怎麼就突然來了這一出呢,我根本猝不及防始料未及啊。吵下來,還說我不理解她,我不支援她,我給她平添障礙,這不是顛倒黑白麼?!誰受得了自己老婆突然來這麼一出的,換個說法不就是離家出走麼,我還得支援她離家出走?”

“……是挺奇怪的,總不見得老媽是在麗江包了個小白臉嗎。”

“胡說八道什麼?!”老爸徹底地不愉快,他一定在那頭惡狠狠瞪了我一眼,他仍舊是個“世界上最美的女明星是劉曉慶”的樸實男子,內心裡還活著五四青年般的單純和正派。

“反正你趕緊把她帶回家吧!她要去麗江那去麗江啊,幹嗎賴到我家來?”

“她要回來自己回來,我不會接的。”老爸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你們是想整死我啊?!……”我對著話筒裡的忙音做無用功的咆哮,整個和老爸的電話只有最後這句有些故作高調地喊出喉嚨,我多半是想順帶讓廚房裡的老媽也聽見,可她繼續置若罔聞,把一盤梅幹菜烤肉做得酥酥軟軟端到了飯桌上,讓我那顆沒骨氣的胃首先投降。

“旅行就旅行唄,為什麼要去那麼久呢?”

“沒什麼啊,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散心……你不是已經退休了麼,散的哪門子心啊。”

“退休跟散心又不沖突的咯。”

“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去麗江,而且要待兩個月,是不是太誇張啦?”

“麗江很舒服啊,多待下也好的。”

“那幹嗎撇下老爸啊。”

“他很煩的,就愛管頭管腳,更何況他也不願意在外住那麼久吧。沒到一個禮拜,一定會催我回來。”

“……誒,但是……那幹嗎住到我這裡來啊?!不是想去麗江麼!”我吃完最後一塊梅幹菜烤肉,自認為沒有了需要顧慮的陷阱,開始重新理直氣壯起來。可老媽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行啊?你是我女兒誒,我想來不就來了”,每次都要指出我曾在她肚子裡白吃白住十個月的黑歷史,從我的存在意義上獲得毋庸置疑的贏面。

只不過比起耍無賴,我有自信能更勝一籌。她給我倒了牛奶我嫌太燙不喝,她覺得我今天的襯衫太單薄我恨不得脫掉裡面的胸罩,她說時間還多出門不用太趕悠著點,我幹脆在玄關挑戰博爾特的100米世界紀錄。老媽高叫“死小孩”的分貝越高,離我而去的可能性就會越大。

可惜我沿路被抵達的冷空氣包圍,等到了辦公室便發現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已經轉化成一種不祥的頭暈。這讓我在隨後的會議上忍不住地反胃,看上司的臉好像在看一盤放餿了半年的泔水,他每張一次嘴,泔水裡的白菜幫子便浮起來,等到他揮動起右手,白菜幫子沉下去,謎一般的黃色泡沫開始咕咕地噴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