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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金黃色的花海,在風裡起伏,再也沒有一點力氣繼續了,只想躺下來沉沉睡去,甚至不去考慮能否醒過來。蹁躚的光飛過眼前,青草露水的味道慢慢深入軀幹,植被在夜風茂盛生長的聲音擦過耳際,微弱的蟲鳴,搖曳懸浮在空中的不知是星辰還是螢火蟲。
“蘇慕,蘇慕……”
恍惚中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急切而溫柔,很多年都不曾有人這樣喚他,記憶中曾這樣叫自己名字的兩個人如今都已經離開了人世,可是他卻都沒有來得及見他們最後一面。兵器廠的工人沒有向蘇慕描述過那滾燙的鐵水傾盆瀉到父親頭頂時的慘狀,他只能自己想象;他也始終沒有向寧無塵問起師父過世時的情況,是否痛苦,是否安詳。
“醒醒,醒醒……”
那雙眼睛,沒有鄙夷沒有猜忌,那樣清澈的眼神,純淨晶瑩的淚光,那張清秀的面孔彷彿來自雲端般遙遠,她的五官籠罩著霧氣,似乎來自幻界的仙女。也許自己是真的死去了,可自己,怎麼會在死去後見到這樣的仙人,那團白光中心的人終於慢慢靠近,是十三。
“蘇慕,你醒了!”第一次,蘇慕在十三的臉上看到了這樣複雜的表情,擔憂而激動,欣喜又焦急。
想慢慢活動身體,但是後心傳來的劇痛和滾下山坡的擦傷讓他無法活動,胸腔內劇烈翻滾,舌下湧起一陣甜腥,粗通醫理的他自知王禧的那一掌已經傷了心脈,以自己的修為,怕是……還沒有來得及整理淩亂的思維,一雙手便輕輕抬起了他的頭頸,他感到少女身上淩厲卻並無殺意的氣息,自己的腦後便是她柔軟的臂彎。
“十三姑娘,你快離開吧,我真的沒辦法解七夜絕……”蘇慕看到了十三劃破的衣袖上滲出了斑斑的血跡,月光下她臉頰上的細微擦傷和灰塵格外清晰。
“剛剛我都聽見了,不用重複。”一隻手掌慢慢貼近蘇慕的脊背,溫和的暖意慢慢注入他的體內,暫時壓制了那種翻滾的疼痛。
“不必了……”蘇慕回過頭望著她,艱難地推開她的手臂,沒有笑,一字一頓地說,“我們誰都救不了誰,你走。”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蘇慕握著十三的手腕,不讓她的手掌再靠近半寸,他用盡力氣站起來,默默咬著唇,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十三望著他,手臂僵在半空,蘇慕一直是一塵不染的白袍上現在布滿了汙泥和血跡,散亂的發髻遮住了也許正在痛苦地扭曲的面孔,她不知道這個男子要這樣固執到什麼時候,就算是全盤皆輸,就算是生死攸關,也要獨自承擔一切。
只能看著他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遠,十三想叫他停下,但是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適合的詞句和語氣。
蘇慕終於搖晃著再一次跌倒,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在沖過來的十三身上,兩個人身上的傷口相交疊擦碰,十三忍不住低吟一聲,但是十指卻依然牢牢地托住了蘇慕的身體。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都愣住了,片刻後蘇慕終於又露出了微笑,但十三卻覺得自己望著他的臉時,感到比哭泣更深沉的悲傷。
白衣上慢慢暈開的血跡就像是妖嬈的花朵,蔓延出一個詭異的花期。來自不同軀體的血液,居然相融了,糾纏著盛放著,一片悲愴的斑斕。
記起了那個夜晚,蘇慕沮喪地走出很遠後若和師太叫住他說,七夜絕雖無解藥,但曾經有人通對過換血液的方法獲救,不過前提必須是兩人的血可以相融。而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血液可以相融的兩人也並非易事,況且方法,是用人命換人命的。
“快,去如雨庵,找若和師太!”想到這些蘇慕脫口而出。
十三不明白蘇慕剛才眼裡閃過的光澤是為什麼,也不清楚他天壤之別的態度是為何而變化,但是她也來不及考慮了,曾經被自己視為求生的唯一希望的若和師太,救不了自己但一定可以救蘇慕。顧不得太多了,用力架起蘇慕便加快了腳步,才走了沒幾步她就發現蘇慕有些吃不消了,汗珠從他英挺的眉骨上滾落,呼吸虛弱而急促。
彎下身子,不顧蘇慕的反抗將他慢慢背起,她感到蘇慕的心跳,在自己背上敲打著,呼吸溫熱潮濕的氣息一點一點拂過頸部,那她一直認為似乎來自雲朵與雪片的白衣上,的確帶著舒適清爽的觸感,他的頭發垂下,落在自己耳鬢,微風穿過發絲有輕微的癢。
他似乎越來越衰弱,連伸出指路的手臂時都綿軟無力,十三感到自己背後的重量在減輕,似乎生命正一點一滴從蘇慕體內流走了,她不停地和他說話,叫他的名字,在急速行走的風聲裡留意著他的回應,那樣輕的一聲聲恩或是啊。
奪取生命是那麼輕易,而想留住一個靈魂卻是這樣困難。死亡的強大,就算是東廠殺手也不得不臣服。原以為手中的刀劍可以決定存亡生死,但是,所有的招式,所有的利器,在死亡真正張開那遮天的羽翼時,都是無力而脆弱的。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但是還是會被時間落在後面。
遠處有微亮,來自樹叢隱蔽和山巒起伏中,蘇慕無法在維持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同時保持清醒的思維,他只知道有一股帶著自己跋涉的堅韌溫暖的力量,有一個呼喚著自己堅持的清晰溫和的聲音。風帶著時間流過,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面前一盞將熄的油燈,亮著,亮著。
在看到若和師太的那一瞬間蘇慕笑了,十三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像孩子一樣無邪,卻又同老者一般釋然,他舒展的五官,那樣的英俊,那樣的精緻。不是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居高臨下的男子,也不是傳聞裡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徒,不是為了自己的戰役在武林中游刃有餘的謀劃者,不是背負了無數懺悔與歉疚的失足弟子……只是蘇慕,只是他自己。
“師太……救她……”視線已經再也清晰不起來了,蘇慕伸出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那是她的眉,已經深深印在他心裡的曲線。
“不,我沒事,師太快救他……”剛剛放下蘇慕的十三還沒有平複呼吸,她認為是蘇慕神志不清,急忙去糾正,卻不想自己腦後一麻,四肢綿軟,緩緩倒在了身後老尼的懷中。
那是最後的對視,短短一瞬間,卻足以懷念一生。彼此的視線都是模糊的,但是面孔卻如此明晰,從不出口的溫柔,重合了眼底的焦距。
金黃色的花海,在風裡起伏,少女站在花叢中,彩蝶的翅膀鼓滿了風,竹蜻蜓悠悠上升又慢慢落下,落在白衣男子手中。只有如洗的陽光,碧空,芳草,沒有刀劍,沒有廝殺,沒有生死,沒有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