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細雨菲菲的清晨,陶灼華從半敞的芸窗間望著外頭被雨水打濕的片片殘紅,依舊是微微嘆了口氣,決定遵從自己的內心。
“子岑、子岑,你不是一直想去瞧一瞧我立下無字碑的地方麼?”她淡然回過頭來,望望一直安靜等待的何子岑:“謝謝你給我這許多時間,讓我將往事重新理清。範公亭內、洋溪湖畔,這個地方我終歸要去。”
能說出這番話,何子岑曉得對陶灼華有多少艱難。他輕輕點頭,越發將嬌小的人兒圈在懷中,期望能分薄一點她心中的憂傷。
雨幕淡遠,青綢翠帷的馬車自陶府悄然駛離,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便就停在了範公亭前。巍巍唐楸宋槐見多了滄海桑田,依舊是那麼亙古不變的淡然。
夫妻二人在範文正公的肖像前上了香,便就沿著河堤走下,命隨從婢子們遠遠相隨。何子岑撐起竹傘,依舊有斜斜的雨絲沾上兩人的衣角,卻愈發添了靜謐。
沿著洋溪湖走了大半裡的路程,地勢漸漸拔高,湖水已經彙成小溪,便能望見溪畔一座竹橋曲曲折折通往對岸。在如煙似霧的雨絲中,對岸那幾間錯落有致的木屋如散落在草叢中的星星,瑩亮若星星點點。
“灼華,這湖水、這溪畔,便是你浣紗四十年的地方?”何子岑嗓音暗啞,單這麼低低一問,相像著前世陶灼華四十年的孤苦,便叫他心痛難忍。
陶灼華點頭稱是,她遙遙抬手,想要指給何子岑瞧一瞧她昔年所立墓碑的地方,卻忽然發出訝異的驚叫。
四十年前的舊景重現,在前世裡立起何子岑衣冠冢的地方,如今竟也有塊小小的墓碑,前頭還擺著潔白的梔子花編成的花環,被雨水沖刷得十分幹淨。
墓碑被一小片精心栽植的菊圃圍繞,因是季節未放,菊花並未綻放,卻有幾枝吐了苞,濛濛細雨中格外青蔥蒼翠。
前世與今生再次重疊,陶灼華不可置信地跑了過去,待瞧見墓碑上的名字是陶婉如時,心間驀然一鬆,卻又狠狠一痛,連呼吸都沉滯起來。
湖畔垂釣的人身披蓑衣,那魚鈎彎彎垂向水面,上頭魚餌早空,卻一直忘了重新提起。半夏撐著素面竹傘立在一旁,雖然一語不發,臉上卻是滿滿的疼惜。
“灼華、灼華”,蘇世賢將魚杆一扔,望著緩緩向自己走來的兩人,似是不可置信。父女兩人隔著幾米遠的距離,便這麼四目相對,心間都是五味陳雜。
“在這裡為我母親立一塊墓碑,到是難為了您”,陶灼華眼中不再有憎恨,卻也做不到心平如鏡。她眼望悠悠碧水,輕輕嘆道:“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母親捨不得這處地方,因此她有一半的骨灰便灑在了這湖中。”
蘇世賢臉上水漬斑駁,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我曉得、我曉得,你母親她一直不曾忘卻這個地方。”
縱然兩相決絕,陶婉如卻不曾後悔自己與他一場錯愛,曾經在這湖畔木屋裡的紅袖添香與舉案齊眉。蘇世賢輕抬衣袖擦了擦臉,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沖陶灼華認真說道:“灼華,謝謝你告訴我,原來我現在離你母親這麼近。”
陶灼華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她轉手招手,喚了遠遠跟隨的侍從上來,指著侍從手間捧的一株迎春,對蘇世賢說道:“這是我母親從前手植,便留在這洋溪湖畔,伴著母親的墓碑吧。”
終是說不出原諒的話,陶灼華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她不願與蘇世賢對視,趁著蘇世賢安置迎春花的空檔,拖著何子岑匆匆便要離去,恰是落荒而逃。
“灼華,不管你原不原諒我,我都承你這份心意”,隔著遠遠的雨幕,蘇世賢帶著欣喜的話隱隱傳來,陶灼華抬手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原不原諒,她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卻能知曉母親的心意。想來蘇世賢早讀到母親的劄記,曉得母親對他一生的痴戀從未改變,這才是她送與蘇世賢迎春花的真正含意。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陶灼華淚眼婆娑之間,心上一片茫然,抬眸望去,卻是何子岑溫柔的眉眼。
心愛的男子為自己撐著傘,用他那堅實的臂膀撐出一片晴空。
拈花微笑,終是心心相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