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二章 迷宮 (1)

據說,伯父為了挽留文廷式,給了他一個家庭教師的職位。可在我看來,伯父實在是為了房頂不被我們的笑叫聲掀翻,才請來了文師傅。

文師傅住在前庭的客房裡。這樣,他們經常能在晚飯前後見面。伯父喜歡和文師傅聊天。伯父欣賞文師傅的口才,也喜歡他的詩文。文師傅最先是父親的朋友,後來,伯父又和文師傅成了忘年交。文師傅是江西人,盡管梳著辮子,戴瓜皮小帽,著長袍馬褂,是伯父的座上客,可他是地道的漢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的後人。

身為滿人,我們規定自己在這個以漢人為主要成員的國家,是地位最尊貴的少數人,但我們敬畏漢人的歷史與文明。自從崇德皇帝帶著他拼湊起來的軍隊,透過野心、欺詐、陰謀、許諾,以及天賜良機,使他的兒子,福臨,住進明朝皇帝的宮苑以來,我們一直以漢人的規矩與趣味,改造著我們自己的規矩和趣味。這一點,我們卻從來不願承認。我們仰慕漢人久居的富庶之地,仰慕他們美麗的瓷器與絲織品,還有他們閑適優雅的生活。但是,漢人在他們過於精緻的生活與自相殘殺中衰落了。一旦我的滿族祖先看準時機,就毫不費力地搶過了漢人的政權和國家。我們學會使用漢語。在學習中,我們開始迷戀漢人一代代傳下來的禮儀與規範,我們漸漸消失在他們繁複的文化與歷史編織的迷宮中。

所以,經過兩百多年的演化,我們被改變了。我們只留下了滿族人的發型和服飾。我們甚至忘記了滿語。我們造作的語調,無非是在炫耀和強調過去血腥的征服。朝堂上頒發的檔案,都用滿漢兩種文字寫成,那是為了提醒滿族人,不要忘記自己的文字,也是為了提醒漢人,現在是滿人的天下。但是,自從我們離開馬背,我們就在一步步走向虛弱。宮裡規定皇帝是有騎射課程的,但是沒有人再以騎射,當作一個滿族男人必備的技能與榮耀。春秋時節,宮廷照例要去郊區狩獵,但是狩獵變成了郊遊,而不是為了訓練旗人的體魄與強悍的性格。就連八旗子弟,也已成為浮誇嬌弱的公子哥的別稱。漢人發明瞭那麼些個愉悅性情的遊戲,書法,詩歌,戲劇,水墨畫,這些東西,一旦染上,就會為之著迷。我們在熟習漢人的書法時,放下了我們自己簡陋的文字。我們在學習漢語詩歌的韻律時,忘記了北方的自由與荒蠻。我們在漢人婉轉的曲調中沉睡,血液中奔騰的熱情變得細柔哀婉。我們是自願被改變的。我的祖先從未想到,當我們以勝利者的姿態,君臨這片神秘的土地時,出現在我們眼裡的城郭與園林,優雅的人群,已經為我們內心的臣服與虛弱,拉開了序幕。

如果我能回到祖先的時代,我將理解太後為什麼會以無比貪婪的心情積累財富,也會明白,她為何會將整個紫禁城,變成了每日必須上演劇目的舞臺。也許我會最終理解,為什麼皇帝和他的皇後、妃子,都成了這座華麗之城的演員和道具。而我,皇帝深愛的人,又為何會被沉入這禁城中的水井裡。也許從那一天開始,從我們進入漢人建造的城市和園林,以不竭的熱情瘋狂享用他們的絲綢和瓷器,被這些我們從未見過的物品絢麗的光芒所圍困,從那時起,我們就已盲目迷失。也許我們從來都不是勝者,我們只是一群闖入者,被優雅萎靡的文化弄得頭暈目眩,漢人開啟了我們的慾望,然後以各種新奇的玩意兒滿足我們,我們毫無戒備地淪為自己貪欲的僕從。

我們佔有和使用漢人的一切創造,卻要裝出一副鄙視他們的樣子。他們寫一句詩,就能讓我們的皇帝寢食難安,大動殺戒。我們收割漢人的頭顱,焚燒他們的書籍、戲劇,搶掠他們的珍寶,我們將搶來的寶物裝滿了紫禁城,又建造圓明園,繼續我們佔有的夢想。我們屠殺他們中最優秀的分子,將所有漢人逐出朝堂,我們只信任他們中那些次品,讓他們戴上我們賞賜的、插著羽毛的圓帽。這一切的根源在於,我們畏懼這塊陌生的土地,畏懼他們身後那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並不能勝任統治這樣一個國家的重任。或許,我們已經預感到,所有華麗的開端,只是一個同樣華麗的假象。

恐懼。恐懼是最終的根源。

七歲的時候,我並不認識恐懼。在伯父的後花園裡,沒有什麼能讓我感到害怕的。吃樹葉的綠蟲子,正在褪殼兒的蟬,草叢裡的螞蚱,池塘裡的青蛙,雨季盛大的風聲和傾盆大雨,還有最嚴重的東西——男人的裝束。所有我姐姐害怕的東西,我都不怕。因此可以說,是後花園將我和姐姐區分開的,像南方和北方那樣鮮明,像東方和西方那樣明確。從園林開始,我們漸漸演變成截然不同的珍兒和瑾兒,珍嬪和瑾嬪,珍妃和瑾妃。我越是深入眼前無限的世界,我的姐姐越是遠離我。她穿著幹淨的衣服,戴著與衣服顏色不相稱的絹花首飾,端坐在涼亭裡。她遠遠望著我。那些大人阻止小孩兒做的事,她都牢記於心,或者她天生就不喜歡與花園裡的昆蟲、鳥類相識,她害怕所有非人工的東西,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恐懼的含義,並小心地使自己免於這個詞語的傷害。所以,她的手不曾被植物鋒利的葉片割破,衣服沒有被螞蚱肚裡的汁水染綠過,她的面板不會被南方強烈的陽光灼傷,更重要的是,她永遠不會因為這些事,受到照看我們的老嬤嬤的威嚇。

雖然伯父和福晉放任我初到廣州,兩年裡無憂無慮的玩耍,但他們並不想在教育上離經叛道,一切還得回到正路上來。簡而言之,他們想讓我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恐懼。但即便是文師傅不輕易露出笑容的臉,也未能讓我感到恐懼。他有足夠嚴肅的表情和一絲不茍的著裝。他還有一把據說殺過人的寶劍。即便是這些,也無法使我明白恐懼的含義。

文師傅的衣服都是舊裝,他不像我們,只穿新做的衣服。雖然在將軍府裡住著,伯父也送給他不少衣物,文師傅時常穿著的,還是那幾件舊衣。文師傅身上也極少配有飾物,飾物雖然好看,能顯示身份,卻讓人不自由。文師傅住著的屋子,也是將軍府裡陳設最少的一間,文師傅讓人搬走了他認為多餘的傢俱,據說,是為了保持思維的清晰。文師傅唯一珍視的東西,是他的寶劍,這把寶劍懸掛在他屋子裡最顯眼的地方,一進門就能看見。他不會總將這把劍佩戴在身上,但是無論他到哪裡,這把寶劍總跟著他。無論是進翰林院,還是後來成為太後黑名單上的人,受到追殺,這把寶劍,始終與他相伴相隨。

我見識過文師傅的寶劍。當我想知道,一把殺過人的寶劍,究竟有何種不同時,我決定去看看這把寶劍。我九歲了,常常扮作男童,偷偷溜進文師傅的房間。我搬了把椅子,想要摘下牆上懸掛的寶劍。我聽到背後有人說,你完全不必那樣,你是將軍府的千金小姐,你想看,自然是可以看的。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弟子的話,你應該恭敬地站在一旁,得到老師的準許。

我站在一邊,等那聲音的準許。

文師傅從牆上摘下寶劍,猛力拉開劍鞘。寶劍的寒光刺入文師傅眼裡,使他立即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再是伯父稱贊的飽學之士,而是一名武士。這是一把普通的寶劍,銀質的劍柄,劍柄上鐫刻的獸紋圖案幾乎磨平。它並不如廣州將軍掛在腰間的佩劍那麼華麗、精巧,可它是一把真正的武器。文師傅說,我的祖父是握著這把劍戰死沙場的。雖然文師傅沒有見過祖父,但他的腦海裡存著一個畫面,這幅畫將一個英雄和一種血腥的死,鐫刻在他的記憶裡。這樣一幅畫讓文師傅著迷。他很想跟我說說這件事,所以他才會讓我過去,“來,看看這把寶劍。”銀制劍柄上有些褐色痕跡。文師傅說,那不是鏽跡,而是血的顏色。文師傅說,血有一種特性,就是當它與金屬相遇,無論是鐵,是鋼,還是銀,它都會滲進金屬裡,與金屬合而為一,沒有人能將武器上的血,真正清理幹淨。

文師傅為什麼會跟我說到血?因為鮮血讓人恐懼。然而我想知道什麼是死,還有,為什麼人們都對死避而不談,死很可怕嗎?

當鮮血流完時,人就死了。死是未知,而人們害怕的其實是未知。

文師傅終於找到機會跟我解釋恐懼。所有的恐懼都是對死的恐懼。文師傅說。如果你在黑夜裡,要去一個地方,你看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會碰到什麼,這種時候,你就知道什麼是恐懼了。所以,一個被寶劍刺中、即將死去的人,就是走在一條夜路上,恐懼襲擊他,黑暗籠罩著他,他的恐懼在凝結、變硬,他流出的血將死的氣息滲入對方的武器。所以,別成為那個倒下去的人,別用自己的恐懼去裝飾對方的武器,別使自己的恐懼成為對方的勇氣與力量之源。所以,珍兒,當你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恐懼時,別跟著它,去用它做點什麼。用恐懼,你什麼都可以做。你可以將恐懼轉變為連同劍柄都刺入敵人身體的力量,就是別讓它,變成貪婪。

文師傅端坐在自己的書齋裡,眼前浮現出祖父將寶劍連同劍柄,一同刺入對手咽喉的情景。由於被經常想起,這個畫面變得越發真實。真實到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文師傅看到,兩個搏殺的人幾乎同時刺中了對方的要害,他們必死無疑。文師傅在尋找他們的區別。他想,其實並無勝利可言,他們的區別在於,他們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的人世,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勇氣。

文師傅死於多年後一個陰冷的天氣裡。他躺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裡,彌留之際。他的長劍擱在胸口上。他去了遙遠而荒寒的北方,為皇帝向他提出的兩個問題尋找答案。當他向皇帝複命時,他覺得自己帶回的答案不夠完滿,不夠準確,盡管,他為此喪命。那一日,在我聆聽他遙遠而不可留存的聲音時,我無法感謝他,無法對他說,他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他死去的瞬間,沒有詛咒任何人。他變成白色的霧,離開身體,在意識到,他同樣要離開那些終日盤踞在他腦海裡的想法時,他許下了三個願望:他希望記著他的人忘記他;希望知道他的人不要提起他;希望所有與他有關的文字記錄,都化為齏粉。他不願這世上還有人研究他的一生。有關他的一切,隨著他的死亡,漸漸銷聲匿跡。多年以後,真像他希望的那樣,人們忘記了他,他的名字只出現在這樣的字句裡:文廷式,清末光緒帝之珍、瑾二妃的老師。這是他願意留下的記錄,僅此為止。他不像我,即便變成鬼,也要在人間踟躕。他的雄心壯志,這一世未完成的心願,都放下了,就像他祖父的寶劍。他不像我,將自己留在咒語裡,拒絕在輪回中被一次次改變,只願意擁有一種人生,經歷一次愛情,生一次,死一次,恨一次,將沒有完全實現的愛,變成執著的咒語,一直尾隨著改變了這一切的人。

當文師傅竭力想要區分出兩種死亡的不同時,我已經離開他的書齋,走向自己的閨房。事實上我還是沒有弄明白什麼是死,而第一次,我仔細想了想恐懼。我想我不可能一個人走夜路,總會有人陪著我的。所以我不會恐懼。然而,僅僅幾分鐘後,我就知道了什麼是恐懼。

傍晚時分,我在院中一棵桂花樹下停下腳步,我覺出有一絲寒意晚風般侵擾我。我看到桂花樹下站著一個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像等了我很久。他比我大幾歲,衣著華麗,長著寬廣的額頭和尖尖的下巴。他的雙眼漆黑如墨,在幽深的桂樹叢中閃閃發亮。他腰中佩劍,手握玉如意。他笑著,問我是要如意呢,還是寶劍。他身上只有這兩樣東西,而一位公子遇見另一位公子,總是要有禮物相送的。於是,他要我挑選其中的一件。既然他認定我是一位公子,我就只能要寶劍了。於是,我說,我要寶劍,但是你要什麼呢?一塊手巾,還是一個荷包?在我低頭取荷包時,我聽到少年說,站在那兒,別動,我這就把寶劍給你。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從腰間摘下寶劍,捧在手裡,向我走來。我們大概有五步之遙,他卻越走越遠,他越是走向我,我越是看不清他。雖然暮色漸漸罩住了我們的木樓,但光線不是問題,不是因為天忽然黑了,而是因為廣州的天氣太熱了,他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變得更薄更淡。在我觸到寶劍的硬鞘時,少年和寶劍一同消失,融進空氣和他身後的桂樹叢裡。

那少年和他的寶劍,多像北方的一片雪花。

我九歲時,見到了我在十三歲時真正認識的皇帝。在文師傅跟我解釋恐懼的那年,桂花樹下的少年已經玩過當皇帝的遊戲。在由王公大臣的孩子裝扮成臣子的行列中,端坐著一位皇太後選中的格格,皇帝的表姐,靜芬。靜芬是皇太後選給皇帝的玩伴,但皇帝在第一眼看見她時,就不喜歡她。他想把這位在皇太後眼裡極重要的女孩子,換成一位比他小幾歲的公子,於是,他捧著一把寶劍,向他錯認為公子的我走來。這是日後,我對這件怪事的解釋。但這個解釋並不能說明,我為什麼會在廣州的一棵桂樹下,看見了遠在京城,數年之後,才成為我的夫君的皇帝。我的確看見了。

福晉說,上天會在一個無法預料的時刻,偶然向你洩露一些秘密,這個秘密除非應驗,否則是無法參透的。當我第一次從轎子裡望著紫禁城裡漂浮的奇怪霧靄,體會其中深刻的惡意時,我不會想到,我要見的,是在廣州的熱空氣裡,融化的雪花天子。

入宮

1888年,十七歲的光緒皇帝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憂鬱。圍在他周圍的幾個女人,卻是花團錦簇,滿面喜氣。太監們站在體和殿門外,大公主,王侯的福晉,宮眷們,站在皇太後的左右。每個女人臉上,都溢位不必遮掩的喜色。為皇帝選嬪妃,是宮裡最重要、最有懸唸的節目,她們忙碌的眼神,在皇帝和秀女之間不停飄移。皇帝站在皇太後左側,是這人群裡最為矚目的一個。他與她們格格不入,不是因為他是裡面唯一的男性,以及身上明黃色的袍服,而是因為他的憂鬱和沉默。一團烏雲停在他的眉宇之間,讓殿裡的燈火為之暗淡。他不屬於這個群體。他應該在別的什麼地方,比如說,一棵桂樹下,比如說,海邊的一塊礁石上。

在揚起臉之前,我聞到了桂花的香氣。

殿裡燃著的香料沒能遮住這突然湧現的天然香氣,它濕潤,美好,帶著讓人著迷的甜味兒。我聽到皇太後對近旁的榮壽固倫公主說,今天的香很特別,比往常要好聞許多。我聽到女人們在聞香時,滿意的嘆息聲。我揚起臉孔時,皇太後被這突如其來的香氣迷住了雙眼,桂花的香氣將她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