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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宮 (2)

“走近些,朕問你,如果這裡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寶劍,你要如意還是寶劍?”

“寶劍。”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蓋碰著了皇帝的膝蓋。

皇帝吩咐太監王商去養心殿拿來他的寶劍。

“謝皇上。既然我已與皇上成為朋友,皇上是要一個帕子呢,還是一個荷包?朋友應該有回贈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我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說皇帝患有口疾,我卻毫無察覺。他言語流暢,他是完美的。

鶯絡和福子,空氣般,圍在周圍,靈巧的手指解開衣服上繁瑣的紐扣和絲帶。她們沒有聲響,不呼吸,她們帶走了我身上的層層衣物,只留下一件潔白的緊衣。我感覺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喚裡,離得更近一些。我們之間還有一件衣服相隔,還有面板的距離。但是我們同時覺得,我們還能再近一些。比身體所能縮小的距離更近一些。在這個距離,我能聽到他含在嘴裡沒有吐出來的句子。他說,珍,離我再近一些。我伸開雙臂擁抱皇帝。他的臉貼在我胸前。褪去禮服的皇帝變成了一個瘦小的孩子,而我變成了母親。我的身體在擴張,像柔軟的雲,圍攏在皇帝周圍。

桂花的香氣再次襲來,這香氣像濃鬱的夜色在景仁宮裡落下。我想起早春細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煙霧在雨水裡散開。水是碧清的,綿長的水草在海底的風裡飄搖。青霧中提一籃花的少女,白皙的臉色朦朧如月。四月的海棠張開柔軟的花瓣,熱風一直吹進花蕊深處。我向各個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雙腿成為觸須與莖蔓,我在看不見的風景裡躲藏,卻發出聲音,吸引獵物。紅色的墨水在我眼前散成萬千根線縷,景物模糊一片,我覺得我要帶著這個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遊,我們十指交纏,四肢堅韌的根須一直穿入對方,順著血液進入彼此的核心,我們希望攫取對方最徹底的養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層。把它交給我,或者將這水果裡全部的汁水吸幹,讓我幹癟枯萎,而你由此充盈豐滿,讓我腐朽變老,而你因此強大不朽。我是在這個時間舔嘗死的滋味的。我帶著雪花天子,想要穿透死去一個沒有陰影的地方,那裡只有無盡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圍繞著他的黑色霧靄,像紛飛的落葉蓋滿地面,他將帶著他嶄新的驕傲與榮光再次出生,鐘鼓與絲竹的樂聲最終穿透山巒與密林傳來,歡喜是以音樂的形式傳遍身體的,而這歡喜似乎超越了身體所能承受的限度,在這一瞬間,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沒有疲倦帶我們進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變白變亮。景仁宮是一條大船,在河流裡輕輕搖擺。景仁宮又四面環水,暖風融開冰層,送來粼粼波光。接下來的三天裡,我們不吃,不睡,只要一點水就能維持生計。世界是一個圓滿的孤島,我們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島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禮服,變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攏的箭袖說,珍,我想藏你在這裡,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還想將你藏在這裡,帶著你,每時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變化?他聲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裡溢滿柔和的光芒。而內宮深處,是否有人看見珍嬪的改變,她臉色嫵媚,雙唇紅潤,眼含春水柔波?

鶯絡說,二月的那個夜晚,景仁宮上空有微紅的光籠罩著,遠處有閃電照徹夜空。但是沒有驚雷,也沒有冰雹雨雪。奴才們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監,在靠近內室的門外,兢兢業業,聽著屋裡的動靜,然後飽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寫下皇帝的房事記錄。老太監一臉莊嚴,自同治皇帝駕崩後,他就成了宮裡最無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重操舊業讓他恢複了往日的尊嚴,可他握著毛筆的手,卻因內室傳來的私語與呼叫聲顫抖不已。

景仁宮上空的紅光攪擾了太後的睡眠,太後被夢裡的火光驚醒,以為宮裡有火情發生。福子說儲秀宮陸續派出的五名太監一直守在景仁宮門外,直等到晨光初現,紅色的光褪盡。二月的夜晚,不僅景仁宮裡無人成眠,就連皇太後也只睡了半個時辰的好覺。皇後定神看著天空中奇怪的紅色,猜測景仁宮裡一定發生了什麼禍事,驚動了上天。只有永和宮平靜如初,但瑾嬪同樣沒有安睡的跡象,臥房裡的打嗝聲讓六個宮女坐立不安,然而瑾嬪始終沒有撩起帳子,瞧瞧異常的天空,她用身體的不適代替了情緒的不適,她的眼裡噙滿了因為打嗝而湧出的淚水。

一層金色的塵埃,映亮了這座獨立的城。這裡是整個京城最早醒來的地方,僕役們從淩晨三點就開始煮茶、打掃,準備主子的衣服和飾品。二月,我連著三天徹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剛從夢中驚醒。我從一片混沌中分離,一夜間長出了新的面板和骨骼。而我的孤單像金色的塵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見日光裡金子的顏色,而我所見的每個人對此視而不見。我聞到炭火裡不可言傳的香味兒,而她們對此毫無察覺。樹木裸露的枝條如此優美,許多濃蔭藏在裡面,風變軟了,我從身體裡醒來,她們還在身體裡沉睡。

皇後,妃嬪,福晉,淑人,公主,命婦等,在偏殿前輕聲耳語。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積著惡意的目光。最深的惡意來自皇後。皇後揚起臉,下頜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蠻,她高高的顴骨上潛伏著傲慢與含混的激情。我從未見過被如此純粹的憤怒佔據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滾,而狂躁的風正從她堅硬的骨骼間傳來,這風裡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們紛紛向前來的皇帝屈下雙膝。皇後收起眼裡的黑色風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著一抹霞彩,驅散了空氣中令人焦灼的對峙,他的腳步向我而來,帶著霞光和笑容。他與我攜手,站在即將熄滅的燈火中。他帶來的安詳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與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後和瑾嬪的痛與恨。皇後將一隻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帶著水仙又甜又澀的味道。她很快被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這味道帶著,遠離口唇間漸次增加的煙味。同樣的,煙的味道,在瑾嬪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覺得渾身都充滿了煙,還伴以嗆鼻的刺激。瑾強忍鼻翼邊的十二個噴嚏,一直將它們帶回寢宮。瑾一踏入永和宮,便放心大膽一連打了十二個噴嚏,撲在床褥之上。

太後精神抖擻,端坐榻上。窗戶上的紗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後的臉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臉是喜是怒。她的視線越過皇帝,皇後,瑾嬪,停在我身上。她不動聲色。她看見一張過於年輕的臉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這張臉是完美的。她想。沒有一點兒褶皺,沒有一點兒細紋,眼眸清亮,嘴唇飽滿,面板光潔,沒有任何一種痛苦來破壞這張臉上的線條和平靜,沒有過度的快樂,沒有憂鬱,沒有一絲成年人紛亂的情緒,同時也沒有無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確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詳。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間都有了那麼一種安詳,那是願望終於得到滿足的安詳。他們互相修複了彼此的殘缺與不足,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們完整而獨立,自成一體。毫無疑義,他喜歡她,愛她,想佔有她的全部,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她的美有這種力量,可以毀滅,也可以建造,這難道是我親自選中的人?太後不免自問。還有那些來歷不明的花香,景仁宮上空久久不散的紅光與閃電,這些都在預示什麼?她衣裝的品級遠不能與皇後相提並論,但穿在她身上的宮袍卻得體秀麗,豔麗的色彩與堆砌的刺繡絲毫沒有損害她容貌的完美,她的舉止優雅莊重,禮儀周到細微,這一切都讓她更像皇後。

太後挺了挺腰身,用一條軟帕拭了拭嘴角。當皇帝的三個女人一起出現在眾人眼前,誰都會分辨清楚,皇帝會將他珍貴的愛分給誰,會給誰多一點兒,給誰少一點兒,或是最應該給誰,這一點是這樣一目瞭然,幾乎不會産生爭議。他他拉氏的這個女孩子,侍郎長敘家的小女兒,雖然地位和身份遠不及皇後,卻後來居上。看看這三個女人吧,她們都是她恩準挑選的,她們截然不同,她們三個人的命運各自伸向三個不同的方向。不過,這個頗為尊貴的女孩兒,說到底,只是一個小小的嬪,而已。

皇太後逆光而坐,雖然一夜無眠,臉上並沒有絲毫倦容。從二十六歲攫取權力起,她就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滿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歲還要早,她突然獲得的力量是從孕育開始的。她對權力的嚮往伴隨著身體的膨脹而膨脹。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她已經知道,她將因孕育而將整個局面反轉過來。她忽然擁有的這種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視中堅守,在黑夜與沉默的白晝中等待一次逆轉。她明確地知道,她將失去,也將得到,因為新皇帝在她的身體裡長大,她的身體像一條帆船承載著他,她是使他從黑暗來到光明的橋梁,而他將以權力償還這種暫時的租借關系,還將帶給她機會。一天一天,葉赫那拉的身體像一條被風鼓動的風帆,宮裡所有人都注意到這名年輕妃子的變化,但是沒有人將她與權力聯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長的沉默中與另一個自己彙合,在被燭火照亮的鏡子中,重新辨識。她越是瞭解自己,越是認清楚自己的另一張面孔。

1885年,皇太後五十四歲了,卻依然年輕。她柔軟細嫩的手指,讓人難以聯想它們和權力的聯系。她只需半睜著眼睛,就能讓每個人,感受到那眼眸裡,不同尋常的目光。她還有靈敏的嗅覺,出其不意的覺察力。是誰給了她這樣的力量,或者是什麼促使她變成了我眼前這樣,如磐石般堅硬挺直的軀體?宮裡蘊藏著深不可測的惡意。這惡意,我從皇後的凝視中再次察覺,但惡意和皇後眼裡的黑色風景,始於何方?

太後本想懲罰我,懲罰我佔據了本來屬於皇後的一夜,但她有這種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種間的爭奪殘殺,看著她們痛苦、被損傷。三個女人,都儲存著強烈的情緒。但是,哪個女人將擁有像她那樣飽滿的激情呢?

她沒有懲罰我,反而獎勵我。

她賞給我一個擅長畫花的老師,還送我戒指和絹花。她沒有問景仁宮上空的紅色與閃電,她假裝對這一切無知無覺。

“好啊,現在,我們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聲音一如既往,透著鬆弛的喜氣,“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心裡就高興。”

可我沒有從太後臉上看到高興。她安穩地坐在軟榻上,好像已經坐了幾百年,而且還會繼續坐下去。

毓慶宮

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會皇帝念三字經後,就不再對皇帝的教育産生影響。自皇帝六歲跟從翁同龢師傅讀書那天起,王商放棄了理解皇帝。他是一個盲目地愛著主子的奴才。

我讓王商帶我去毓慶宮。毓慶宮曾是嘉慶皇帝的寢宮,之後,是阿哥們讀書的上書房。皇子們大都在這裡接受啟蒙教育。毓慶宮藏著許多珍貴的圖書。

正殿裡沒有多餘的陳設,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還有一本翻開的《海國圖志》。《海國圖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書,皇帝在讀最後一卷。卷旁,放著一個音,這是皇帝特意留下來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裡,開啟音樂盒。從盒子裡跳出兩個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樂也從裡面跳出來,兩個小娃娃握手,擺動衣裙。我從心底裡笑了。這是載湉的禮物。

王商說,皇帝跟從翁師傅,一老一少,在這裡讀書,學習治理國家的道理,度過了十年光陰,直到皇後和妃嬪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著太後歸政了。以前兩宮太後坐在皇帝身後,而此時,皇帝獨自一人坐在乾清宮高高的寶座上,俯視著群臣。大臣向他稟報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著別的事情,他的眼光從群臣的頭頂移轉,向上書房望來,他耳邊回響著大臣蒼老的聲音,心裡卻蕩漾著她的笑聲。他想,真是個愛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塊骨頭,如此熟悉,卻又如此新鮮。大臣奏請皇帝主持天壇祈雨,這是每年例行的儀式,沒什麼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後會定奪。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燦燦的龍椅上,心裡想著這嶄新的,從未有過的感受。宮裡還沒有人這樣笑過,任何一件事,都會讓她笑起來。看見皇帝正襟危坐的樣子,她會笑;看他表情嚴肅咀嚼食物,她會笑;緊鎖眉頭時,她也會笑。為什麼笑呢?皇帝問。我從來不回答這些問題,皇帝越是問我,我便越是發笑。皇帝不再問這個問題了,跟著笑起來。周圍的太監也跟著無聲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緊繃的身子鬆弛下來,向我在的方向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