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去看她時,她被裝殮得很好,我從妝臺上拿走這枚玉簪,上面還留著幾根頭發呢。”
嘉順皇後的珊瑚金點翠簪更深更緊地插在我的發髻裡。我眼睛發澀,眼淚險些湧出。我無助地望著公主。而她無視我的疼痛,我的雙足固定在光滑的金磚上,全身像被灌滿了鉛。許久後,我終於問,我可以將玉簪從頭上拿下來嗎?
“當然。”
我從頭上拔下簪子。她也許是在捉弄我。但既然我來這裡有自己的理由,就只好悉聽尊便。我的心狂跳起來,只願她不要再拿嘉順皇後的遺物,一面卻希望知道更多關於嘉順皇後的故事。
“阿魯特氏生來就是當皇後的料,見到過她的人都這麼說。知道她被選為後時,每個人都很高興,終於有一個人可以為同治皇帝帶來些好的影響。同治皇帝很貪玩,我的大弟弟帶壞了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的大弟弟叫載澄,是恭親王唯一活到二十歲的兒子。
“載澄是恭親王的長子,恭親王卻希望他早死。載澄,他中了邪。”
第二件東西還是拿了出來。是一方帕子。依舊裝在三重木盒裡。在拿這件東西前,宮女端來水盆。我將簪子放回盒裡。我像公主那樣淨手,又用棉布揩幹水珠。
“來,看看它。”
時間太久了,雪白的帕子已經發黃。
“這就是我們要小心翼翼的原因。它在這裡待了很長時間,我們最好摸摸它。它需要有人接觸,說一說與它有關的事。所有故人用過的物件兒,都要常常拿出來晾一晾,摸一摸,要是忘了,它們很快就死了。”
“物件兒也會死?”我脫口而出。
“那是自然!你剛剛看過的那枚玉簪,已經比先前小了很多。我大概有三個月沒有看它、摸它,它就縮了很多。嘉順皇後頭發又密又長,特意定做了這只大玉簪。現在,它不僅比原來小,而且比原來輕。死,就是沒有了,消散了。”
她的聲音隨之變輕。她說“沒有了”這三個字時,語調幾乎是在嘆息。
“瞧,這帕子也縮小了很多。”
這些話聽上去多麼不可理喻!可她很安詳地坐著,將那絹帕用一雙銀筷子從盒子裡夾出來。
“這帕子上有嘉順皇後的手跡。連字跡也跟著變小、變淡了。一定要常常拿出來看看。只要用手摸摸就會好起來。”
她撫摸那塊帕子,又在桌上展平。
“念一念上面的字吧,讓我再聽聽她的聲音。”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我抖了一下。這是她的生活。與一些舊物為伴兒,在深夜或是隨便什麼時候,拿出來摸摸、看看,為了讓這些東西保持原樣?我心裡滿是疑惑,不得不看帕子上的字跡。字跡很小,已經非常模糊。盡管如此,還是能依稀辨出上面娟秀的字型。一望而知,是出自家教嚴格之人的手筆。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悽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裡,沒人知。
即便辨認不清字跡,我也能背誦這首納蘭詞,《江城子·詠史》。
她閉上眼,聽著這些詞句。她不睜眼我就無法停下來。
在我念到第五遍時,她才睜開眼,緩緩說:
“真好,阿魯特氏會滿意的。我希望你常來念念這個帕子。我年紀大了,不像以前,很快就照料完所有東西。我的動作越來越慢。有些東西我甚至忘記了。你可否常來,幫我照料照料?”
我不能有別的回答。
幾近模糊的字從絹帕裡滲透出來,字跡清晰,新鮮如初,猶如剛剛寫就。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可她的眼光讓我畏懼生疑。
所有的東西重新收好,放回原處後,我們坐在明窗前喝了一會兒茶。我起身告辭。大公主的茶水淡而無味。我無法判斷,分享她的收藏,是否意味著她對我的信任。在翊璇宮,我一直膽戰心驚。
故人
我示意王商不必向皇帝稟報。我只想在養心殿的宮門外站一會兒。我沒有看見皇帝,卻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自七月以來,日本屢次挑釁,引發眾議,無論在朝在野,主戰聲息日漸高漲,朕敦促李總督積極備戰,李總督卻有意拖延,寄希望於俄、英等國出面調停。李總督稟奏朕,說日本艦最快者每點鐘行二三十裡,而我艦每點鐘行十五到十八裡,且裝置多為數年前購置,而自戊子年至今,六年裡,北洋水師未購一艇。水師將領曾屢次請求添置新式快船,巨仰體時艱款絀,未敢瀆請……”
我問王商,皇帝在跟誰說話。是翁同龢師傅,王商說。在王商沙啞的嗓音裡,我忽而聽到另一種聲音,這聲音掩蓋了王商和殿內皇帝的聲音。
“來吧,到我這兒來。”
這聲音像是從我心裡浮現,又似有人在我耳邊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