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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咒語 (1)

“我老了,精力不比從前……她是榮安公主。”

“她……太年輕了。”

“你沒有看見她頭發和衣服裡的屍斑。”

“她看不見我?”

“當你學會照看這些舊物時,她就會看見你。”

她衰弱地望著我。

“你不會因為照看它們而衰老,老得像我一樣。”

她意味深長。珍珠收回盒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她又開始吸煙。侍煙的宮女跪在她腳邊。

照料故人,這是一個交換條件嗎,作為瞭解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的交換條件?

她看我一眼。

“想試一下?”

煙霧遮住了她的臉。

“不。”我說。

小鞋子

“皇上可還記得麗皇貴妃?”

“日本人突襲朝鮮王宮,俘虜了朝鮮的王。”

“麗皇貴妃的女兒,榮安公主出嫁時,皇上可曾賜給公主一件上千顆珍珠的珠羅衣?”

“十年前朝鮮的太上皇興宣大院君被袁世凱押送來京,平了壬午之亂,可如今,日本人扶植大院君為傀儡。”

我摸了摸皇帝厚厚的眉毛,卻未能轉移他的視線,他望著牆上的一幅巨型地圖。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說什麼。我不該跟他談照片,談皇後或是瑾,或是榮安公主那一大把珍珠。每扇門後都有一個過去的世界,我越來越陷入門後的世界,而皇帝站在門的這邊。

再次去翊璇宮時,我們開啟了幾只很小很精緻的盒子。盒子裡襯著藍色絲綢。這是我從恭王府偷偷拿來的。大公主說。她常常稱生父為恭親王或王爺,稱母親為福晉,聽來,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她比我小兩歲,只活了三年。她來不及長大。她的面板雪一樣白,嘴唇花朵一樣嬌豔。王爺說她在花園裡像蝴蝶一樣飛。最終他哪裡都找不到她。她只活了三年。瞧,這是福晉為她親手縫制的衣服,上面繡滿了蝴蝶和百合花。那些年,王爺春風得意,太後將宮裡最重要的職位交給他。他是議政王,又管軍餉和財政。他在兩宮太後面前,總是坐著說話。接著我進宮,而她卻死去。王爺一下子落入深淵。在她死後四個月,王爺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王爺固執地認為是二女兒轉世再來。他的名字叫載浚,剛滿一個月就被封為輔國公。可等我第二次見載浚時,他已經躺進棺材,帶著他的封號一起被埋葬。王爺那時還是年輕人,臉上的顏色卻晦暗如土。王爺好幾天躲在書房裡寫長長的祭文,沒人知道他到底寫了什麼,寫完後,就命人拿去靈堂燒掉。後來出生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他的心掉進土裡。我想,我得幫他。我拿走了妹妹只穿過幾次的百合綵衣和弟弟的一雙小鞋子。我得幫他。瞧,就是這雙。”

她將那雙鞋子從一塊絲綢的包裹裡取出,將它們託在手心。它們看上去非常小,又極精緻,像玉工的雕刻。她示意我做同樣的動作,將小鞋子放在手上。我幾乎感覺不到鞋子的分量。最暗的光線也能穿透它。

“十年前,我拿走妹妹的百合綵衣和載浚的這雙小鞋子。我點燃烏足草,一路跟他們說話,帶他們回到宮裡,用紫檀木的盒子和綢緞收好。我照料他們,她和載浚。他們都來不及長大,總懷著怨氣。我把他們的怨氣放在這兒後,王爺的痛楚才漸漸平息。王爺常常在書房徘徊,努力回憶他們的模樣,可他們留下的印象越來越淡,連哭泣聲也聽不到了。王爺深信他們去了天上,一個更好的地方。王爺又能入眠了。整整一年,王爺因無法入睡幾乎喪命。是我救了他,他因而可以繼續做議政王。”

載浚的小鞋子是青色,上面綴有五色寶石,還有福晉親手繡的蝙蝠。她只見過他一面,卻記得他的眼睛。我觸控鞋子了下去。

“我只能看見他的眼睛。即便是一個小嬰兒,也有靈魂。不完整的靈魂,沒有時間長好,身體都融化了。他知道自己是誰。王府將載浚所有曾經用過的東西都拿去焚毀,怕恭親王觸物生情。可沒有用,他一直哭,盡管只有一雙眼睛。藉著這雙小鞋子,載浚會來。他來時,沒有臉,沒有身子。他還來不及學會使用自己的手、胳膊和腿,他能記得的,只有眼睛。所以他的眼睛來時,我從盒子裡捧出他的小鞋子,讓他仔細看,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好猜測,我想他會因我撫摸這顆寶珠而安心。”

鞋子並未因我的撫摸而有所變化。

“看著它,用你全部的精力。想著它,想著自己在做這雙鞋子。”

從嬪妃到宮女,都將手工視為展現技藝和才華的手藝,加之足夠的時間和上好的材料,宮裡做的東西自然要比民間更為精巧。我手中的鞋子雖出自王府,手工卻不亞於宮裡。刺繡的針腳十分密集,圖紋猶如雕刻般隆起。接觸這件許多年前的繡品,幾乎感覺不到織物的真實,一如觸著一件已逝之物。它與一個曾經活著的人有關。我不得不在接觸時投入更大的耐心,而它似乎也在索要我的耐心。隆起的花紋、針腳和繡線的走勢,鞋子上的蝙蝠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前後貫通的圖形。觸控著小鞋子上絲綢的稜角,鞋底的邊沿和寶石,它們十分柔軟,像毛發,這麼纖細的觸感沿著我的手指進入心裡,在我心裡落腳,也在我心裡伸展,殃及記憶。

記憶的觸須展開的,並非僅僅只是一個鞋子的製作過程,而是完整的場景和心情。我正在記起、經歷不屬於我的憂慮和希望,這些心情,是在對即將穿上這雙鞋子的孩子長時間的期盼裡,形成的。小而又小,幾乎不像穿戴之物的鞋子,毫無活力和色澤的陳腐之物,在漸次喚回的心情中起了變化,隆起的圖案硬挺,花飾上黯淡的色彩恢複了一些光澤,鞋子的邊沿在舒張。沒錯,它們會死去,也會藉著活人的接觸活過來。

它沒有榮安公主的珍珠那麼亮,它在我手裡,沒有變成一簇耀眼閃爍的光斑,而是稜角凸顯,金線和銀線都恢複了新鮮的色澤。大公主紋絲不動地坐著,緊盯著我手裡的每一個動作,侍煙的宮女捧著煙具側立一旁。入宮前,她教我禮儀時,都沒有今天這般專注。這時,鞋子的邊沿變得透亮,如果不是屋子的黯淡,任何一束光都會掠去這小物件漸漸回升的淡淡的光芒。我跟隨大公主將眼光投向屋裡的一根柱子。一件閃亮的東西在移動。是一雙眼睛。它在眨動,黑色的眼眸從柱頭上注視著一切。後來它離開柱子,出現在幕簾上。它只是一雙眼睛,若隱若現,它在接近撫摸鞋子的手。

它並非只是一雙眼睛。它有很淡的輪廓,有的地方太淡了,看著就只餘下眼睛。若隱若現的輪廓形成了一個小孩的形狀,它絲線一樣的手足在柱子上爬行。

他太小了,無法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