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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邪靈 (1)

“我從來不笑。”

我沒有想到我們會離得這麼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她用的香料我從未聞過。恭王府的朗潤園裡幾乎收集了所有用來制香的植物,以及各種香型的花卉,可我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它讓人沉迷。我向她的眼裡望去,既然我們離得這麼近,既然她是我堂哥的生母,既然我父親想要看到她腦子裡的畫面——也許我能看見父親在火光中看到的那個幻影。可我沒有看到。我看到是一處空闊而荒蕪的院落。是北方的建築風格,高大的圍牆,飛起的簷角。門和窗卻殘破不堪,庭院和屋子空空落落,沒有人住過的痕跡。殘破的門在一重一重敞開,一個院落連著一個院落,沒有盡頭。她的腦子裡是一所空曠而沒有盡頭的宅院。除了恭王府,我沒見過京城裡的街道,我第一次進宮,被轎子和福晉的手牽著走過許多庭院和屋宇,我無法將紫禁城裡的宮殿與她腦子裡的那些空房間聯系起來。我看不出這是哪裡,也不知道,她無瑕的面孔下,為何卻是一派殘破而空無人煙的居所。我希望順著那些不斷延伸開啟的門進去,去看看盡頭到底在哪裡,再往前走又會遇到什麼。

“你可願意為我笑一下?”

“聖母皇太後,我做不到。”

我沒有笑。我的回答讓福晉渾身戰慄,我從我們共同踩著的地毯知道。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僵持。福晉的擔憂迅速擴散,盡管她是一等貴族的正福晉,也無法停止突然降臨的恐懼。我是從福晉身上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恐懼。那天很冷,我在看到聖母皇太後腦子裡的畫面後更覺得冷。但我想,那是恭親王正福晉的恐懼,不是我的,所以我繼續從她那雙杏子眼裡望進去。我繼續在那些空房間裡巡視,門繼續開啟,我心想,為什麼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她語氣肯定,臉上布滿笑容,她腦子裡的畫面忽然漆黑,此後,我發現,每當她有要求時,她腦子裡總是一片漆黑,所有畫面都暗淡下來,只剩下那個要求。她的每一個要求都像咒語一樣,吸引著對方。沒有人能拒絕。

我咧了咧嘴。人們都是這麼笑的,而且不要讓牙齒露出來。但是我故意露出牙齒,這就是我的笑。

她用帕子擋在嘴上大笑起來,頭上的簪花與細碎的珍珠隨之顫動,她腦子裡那一連串空房間忽然明朗,跟著一起抖動。她抵著我下巴的護指弄痛了我。她的笑變成了喘息,一面對福晉說:

“這孩子,我喜歡。東宮娘娘也說了,她像是宮裡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幹女兒,你看如何?”

福晉腳下剛剛平靜的地面又一次顫動。但她要毫不猶豫立刻跪下謝恩,還要表現出極為歡喜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跟我一樣,不如不笑的好。福晉拉著我一起跪下。在低頭的瞬間,我看見,門繼續開啟,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見一位少女躺在花蔭下的石頭上,閉著雙眼,頭頂有花瓣不斷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讓我立時覺得自己好像被吸幹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險些化為烏有。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慌過,我回頭向四面望去,擔心四圍的一切被這白光照到便會立刻融化。會這樣嗎?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在我覺得我即將像冰塊一樣消融的瞬間,我發現那沉睡的少女,睜開眼,她眼裡的黑色立即淹沒了所有的光。

我聽到她說“去吧”。

我沒有動,她能看見我嗎?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我愣愣地望著她眼裡的黑色,黑色沒過我,我沒有融化,我聽到她說,去吧。

太後將目光移向我們身後,福晉牽著我的手退到一邊,將我們站著的地方留給別的宮眷。

就這樣,在我尚未看清聖母皇太後腦子裡的畫面前,我就成了宮裡的一員。這次覲見,不過是一個早已決定的儀式。覲見後不久,我就作為太後的養女正式入住宮中。至此,宮裡又多了一位公主。我被冊封為榮壽公主,三年後授固倫封號。我只是一位7歲的小格格,我無法理解我看到的畫面。那日回到王府,我說給父親聽我的所見。父親陷入無邊的沉思。父親無法解釋,那意味著什麼,又能說明什麼。

我進宮,另一個原因,在於兩宮太後和父親的聯盟。這個聯盟是在被後來稱為辛酉政變的宮廷事件中確立的。其實,那不是一次政變,而是一次短暫的合作。我是這個聯盟中一枚並不顯眼的圖章。我進宮後,恭王府更顯沉寂。父親坐在書房的大案前,孤獨令他坐立不安。父親遠遠聽到妻妾在花園中言笑,父親想,她們都還年輕,可以再生育。父親也年輕,但佔地兩萬頃的恭王府唯獨缺少孩子的歡笑或啼哭聲。這是父親真正不安的原因。父親注意到,從他的長兄開始,皇室就面臨著一個無法忽略的問題。皇室的儲備血庫出了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漫出了紫禁城,向著王府邁進,而他就是首當其沖的親王。不幸的陰雲籠罩在王府上空。

在新皇帝登基後的五年裡,父親確信自己已經牢牢坐穩了議政王的位置,一切都可以重新期待和建立,包括子嗣。可每次,當他邁進養心殿的門檻,看著幕簾後隱約顯現的兩個女人時,便覺得,他們之間的聯盟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牢靠。她抿緊的雙唇以及她眼眸裡的咄咄目光讓他回味無窮。在秋季的圍獵場中,父親曾是不錯的獵人,父親坐在回家的轎子裡,很不情願地想到,那是隻有狩獵者才會有的目光,專注而密切,牢牢盯著獵物,屏住呼吸,等待最佳的出擊時機。而父親正好處在她的射程以內。因而,即便父親的根基日趨穩固,剿滅太平天國建立的聲望,讓父親臉上顯現自信的容光,即便在這樣的時候,父親每次面見簾幕後的女人時,也會不自覺的想要躲閃、逃避,擔心自己是否有出逃的退路。他們如此接近,還有不成文的盟約,但他們的同盟關系其實脆如薄冰。父親時常為自己的憂慮深感羞恥。幾乎毫無選擇地,父親想要在這種靜默的對決中取得主動,他希望自己能藐視兄長製造的這一可悲局面,而那來自幕布後面的聲音總是讓他覺得捉摸不透、深不可測。

父親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麼?

當我在離聖母皇太後最近的地方,望著她腦子裡不斷開啟的房間時,珍嬪,你還遠未出生。我雖然不是紫禁城裡會做法事的薩滿,卻是最具天賦的薩滿。紫禁城最老的瞎眼薩滿去世前,將我的手和他的手用紅布條纏在一起。我感到了他的死亡。他撥出的氣息像十一月的寒風,他一生走過的路已經全部展現,然而他要我看的,卻是未來的畫面。他氣若遊絲,我依稀聽到他說:

“我不是一個真正的薩滿,我也不是一名合格的僕人。在臨走前,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我讓你看見未來。”

我看見了你。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是可以看見未來的。我和他的手緊緊相連,從他大張的眼睛裡,我看見了你。你將在二十年後出現在紫禁城,你來自南方,你的發際線上有一小塊紫色的胎記。在我看著你的時候,你未來的形象也看著我,我們將在一座大殿裡見面,而皇帝會將一柄如意交到你手裡。這是老薩滿的預示。他只是一個資質平凡的薩滿,卻知道該將這個秘密向誰透露。那一年,我十二歲。

換裝

我在第一次走進儲秀宮時,穿過了許多門和迴廊。我身後跟著無數個太監和宮女。伺候我的嬤嬤想要牽著我的手,我掙脫了。我七歲,已經學會了宮裡的所有禮儀。除了笑容,我知道我該怎樣做,該說什麼話。我穿著一套新做的禮服。是福晉送給我的禮物。我們有自己的繡工。衣服中央那朵最大的圖案,是福晉親手繡制的。福晉說,這朵花代表了母親的祝福。我的頭發一絲不茍地盤起,用兩把頭罩著,上面飾著絹花和珍珠。我也穿花盆底的高底鞋,走路時,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音。總之,我無比妥當地穿過許多門和許多太監宮女沉默的眼光,來到聖母皇太後面前。她命人領我進入內室。她還沒有換上早朝的朝服,只穿著一件藕荷色襯衣。她的頭發剛剛盤好,梳頭劉正在做最後的調整。她從鏡子裡看見我對著她的背影跪下。她對鏡子裡的我說:

“起來吧。”

我站起身。

“變變稱呼吧,你該稱我母後才對。”她上下打量我,“既然你已經做了我的女兒,我得給你換身新衣。”

宮女用託盤盛著一套衣服,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她輕輕吐出三個字:“脫了吧。”

立時有兩個宮女來,要將我花了三個小時才穿好的衣服脫下來。我說你們不能這樣,這套衣服是福晉親手做成,這衣服上的每個花飾都符合禮儀的準則。

“你說得沒錯,但是你要懂得,在儲秀宮,最高的禮儀是服從。我容許你穿宮外的衣服進來,這已經是對恭親王福晉最高的敬意了。現在,你要脫下所有的衣服。瞧,這些衣服是我為你定做的,依照宮裡最高等級的衣典定製。”

兩個宮女死死鉗住我的雙手,太監抓住我的雙腳。我無法掙脫,竭盡全力也不能,那些無比熟練和靈巧的手像章魚的觸須將我剝得精光,我像一個剛剛來到世上的嬰兒,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頭發紛亂,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淚順著兩頰淌下,又沿著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腳踝上。我卻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抽泣。命令我稱她母後的女人走過來,用毛巾擦幹淚痕,在我身上塗上香脂。她攏起我散開的頭發,重新梳成發髻。她為我換上襯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禮服。她讓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腳,為我套上新鞋。她將一塊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繡著一隻含苞待放的牡丹,與她擺在屋子裡的牡丹一模一樣。過了許久我才知道,我誤認為牡丹的花,其實是從異域進獻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羅。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她身上的香氣我從未聞過,因為摩羅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禮服上,內衣的衣襟上,也繡滿了這樣的花。雖然圖案不完全相同,但無疑是同一種花。

“衣服是最後一道門。你走進儲秀宮,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為交換,你也要讓我看到你的一切,頭發,手指,脖子,手臂,腿。你們是這樣消瘦。同樣的消瘦。你換上我的衣服,就意味著你是我的人了。現在,你坐在這裡,你是另一個人。你是我的女兒。”

那個早晨,我獨自面對這一切,根本沒有機會留意她腦子裡的畫面。我只聽到她的聲音,感到她撫過我身體的手指。這相同的一幕,若幹年後,在醇親王的長子載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說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兒,而載湉則成為了她的另一個兒子。我脫下的衣服,太監已經將它們收好,放在一個木匣子裡。

她盯著我的眼睛說:“我不會丟了它,我會為你好好收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