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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地下紫禁城 (2)

我穩穩心神說:

“安公公,是我讓福錕陪著來的。”

“這麼說,福錕,你是明知故犯了?”

話是說給福錕聽的,臉還是朝著我。我們就一直用這種方式對話。

“難道我不該知道更多與織造有關的事宜嗎?以我對太後的忠心,我服務於此處的熱情,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奴才,更配知曉這個秘密?”

“福錕,你是知道的,想了解這個秘密,要得到太後的允許。我問你,你有太後的口諭或手諭嗎?你帶著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這裡,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這堵牆後面,進去後會是一番怎樣的狀況。安公公,既然門已經開啟,你不妨帶我們進去看看。”

“福錕,你我同為無夢人,你也知道,要了解牆後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再問你,無論這代價是什麼,你都願意領受嗎?”

“安大人,”福錕說,“從我失去夢的那天開始,我白天安心在綺華館為太後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測,我的夢去了哪裡?我無法迴避這個問題。當初,我眼見從嘴裡吐出來的另一個我,被一根絲線拴著帶走,他去了哪裡?時間越久,我便對這個問題越是好奇。這慾望像一枚鐵釘嵌在我腦子裡,刺得我生疼。您說過,有一天,等我離開宮廷的時候,會將夢還給我。我雖然信任您的承諾,但直覺告訴我,不會有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經歷的太監,是終生為奴而不得離開的。我一直想做一個明白人。我想我也許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夢做什麼?而您又是如何處置自己的夢的?這些問題像鈎子一樣勾住了我,使我無法放棄。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和理由。”

“福錕,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願意用一個未知的代價,來換取知道這個秘密的機會嗎?如果願意,我這就滿足你。”

“安大人,奴才願意。”

契約就這麼簽訂了。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彎腰。

牆上的花朵一張一合,我們隨安公公從張開的花心邁了進去。這便是福錕說的穿牆而入。當我們走過閃著藍光的花心,接著,是一個隧道。光芒環繞著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我回頭看看我們剛剛穿過的牆,發現它並不是一面牆,而是另一個幽深的、被藍光遮蔽的隧道,通向相反的方向。若是沒有指引,進來後就會同時出現兩個無底的洞口,像岔路一樣難以分辨。定下心神後,我才察覺,我們走在一條兩面有扶手的旋轉樓梯上。我離福錕和安公公只有幾步遠,我看清這個樓梯其實是帶著傾斜的彎度向下方延伸。安公公和福錕在前面走,他們的身體隨著樓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傾斜。

從我的角度看,他們在一點點地掉下去,掉進無底洞裡。但他們依舊走著,似乎並無掉落的危險。當然,我會跟他們一樣,順著樓梯的斜度傾斜下去,我也沒有要掉下去的威脅。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傾斜得更厲害。此時樓梯已經扭曲到幾乎翻轉。我緊抓欄杆。欄杆很光滑,像是藤蔓和樹枝,我握著的地方,留下手的痕跡,我陷入光滑的扶手裡,像握著一捧雪。這讓我恐慌,擔心手無所扶,然而,在我松開手後,扶手被按壓的地方,又恢複如初。扶手是堅硬的,又是柔軟的,這到底是什麼?我來不及想,福錕已經跟在安公公身後傾斜到接近倒立的樣子。樓梯螺旋般旋轉,無疑,我也在旋轉傾斜著走向地下。

前面是吉是兇?我在決定進入這個秘密時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我沒有準備好參與到一個完全超出想象的地帶。我不得不重新準備,準備接受最壞的結果。我會死去嗎?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死,可在宮裡待久了,我已經知道,還有比死更壞的懲罰,譬如失夢。死不過是最尋常的結果。我,榮壽公主,宮裡若平白無故地死去一個公主,是否會引人注意?當然,我的死可以被冠以合理的解釋,暴病、墜馬,或是自殺。這類事隨時都在發生。然而此時,我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是,在這件事後,我被宣佈死亡,而事實上我卻再也無法從這個地方走出去。我會被囚禁於此!可我得回答父親的問題,我要將答案交給父親。我得接受眼前的一切變化和不可思議,我還要活著離開這裡。我離福錕五步之遙,若是我走到福錕的位置,也該像福錕那樣傾斜而倒轉,可我自己感覺不到,一如走在平常的路上。樓梯扭曲的幅度更大,福錕前面的安公公已經完全倒掛在兩個扶手之間。看到他們根本就沒有用到扶手,我也不再扶著扶手,而是加緊步子跟了上去。

在完全倒過來後,我們走完了旋轉樓梯,來到了一個地方。事實上,當我踏上樓梯下的地面時,我感覺不到自己是懸空倒立著的。我逐漸適應了新的空間。

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布滿了濃霧。我使勁眨眼。濃霧在散去,霧裡隱含的東西漸漸向我顯露。等我完全適應,我發現我們所在的地方其實是另一座宮殿。寬大的大堂、柱子,地上也鋪著金磚,只是這裡的柱子似有天際般高遠,支撐著穹頂的柱子更是直入雲霄,但是穹頂上的彩繪卻並不因此而模糊不清,相反,那些藍綠相間的和璽彩繪,紋樣十分逼真,彷彿近在眼前。這裡似乎並無遠近的分別。一切都很陌生,又似曾相識。

“安公公,這是什麼地方?”

“公主,您已經走過秘密入口,您正在看著這個秘密。事實上,它與我們進來前的地方,並無太大區別。如果您已經適應了這裡,您會發現,這不是什麼別的地方,這個地方其實您每天都在經過。”

“怎麼可能,我從未來過這裡……”

“公主,您剛剛進來,您的心情一定非常緊張,這是必然的。”他又回身問福錕,“難道福錕福大人也認不出這裡嗎?”

“安公公,正如公主所言,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紫禁城宮殿林立,宮殿的建造模式看似大同小異,但這並不能說,每座宮殿都是同一座宮殿。即便宮殿的修造做到完全一致,可每座宮殿還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每座宮殿都處在紫禁城獨一無二的方位上,對應著不同的星宿和經緯。安公公,福錕的確不認識這個地方。”

“福錕,你的心情也很緊張。”安公公沉吟片刻,“不過,你為何緊張,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曉。”

我們尾隨安公公繼續向前走。在這裡,若是將眼光望向四方,便會有種無法解釋的飄忽感。大殿廣闊無邊,廊柱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霧靄裡,大殿盡頭似在霧靄中起伏晃動。我像是站在船上看堤岸。堤岸被薄薄的霧氣籠罩著,雖說風平浪靜,人和堤岸卻都隨著船舶起伏。就是這種感覺,我站在一個輕輕搖曳的船舶上,如果以遠處為參照點,那麼是我自己在輕晃;若以我自己為參照點,卻是遠方在晃動。這是一個在霧靄中輕輕晃動的宮殿。

在我望著遠處時,大殿裡的情形漸漸浮現。並不是我第一眼看去的那樣,這是一座空殿,事實上,這裡人影綽綽。而且,漸漸地,人影兒從薄霧中透出,越來越清晰,轉瞬間,看似空曠的大殿,充滿了忙碌的人群。我們在人群中穿行。這裡的人埋首於手裡的活計,與綺華館裡忙碌的人一樣專注,心無旁騖。然而,我雖則看見每個人忙碌又專注,卻看不出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有人正用力攪拌著什麼,可手裡什麼也沒有。從動作看,他該是站在一口大鍋前,手裡握著鏟子或木棍;旁邊,另有人,正向我看不見的鍋裡傾灑著什麼。兩個人眯著雙眼,似在忍受鍋裡冒出的炙熱蒸汽。大殿裡到處是這種景象,我看不見他們手裡的工具和近旁的裝置,只能從舉止行動上猜測他們正在做什麼。

“公主,您看到的不是夢。您看到的這些人,也不是鬼魂。他們只是些做工的奴才。”

這奴才,竟知道我在想什麼。

“這麼些人在做工,手裡卻什麼都沒拿。”

“不,公主,他們手裡握著鏟子和棍子。”

的確,那些我剛才還看不見的器械,現在已漸次顯露,與人影兒從霧靄裡顯現的方式是相同的。方才那攪拌著什麼的人,正在用一隻大鏟子攪和鍋子裡的蠶繭;而向鍋子裡傾灑東西的人,手裡的大託盤盛著蠶繭。鍋裡冒著蒸汽,蒸汽升騰,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層棉絮般的漂浮物,覆蓋在人群頭頂。原來,這就是繅絲的地方。

雖然聚集著這麼多人,這裡卻沒有絲毫喧囂之感,這裡也並非一片死寂。不,這是一個喧鬧的地方。這裡充滿了無聲的喧鬧。他們用手勢和表情對話,而不用舌頭。走在這群人中間,跟走在一群聾啞人之間並無分別。儲秀宮的宮女也這樣,交談用眼神和手勢,在太後心情好,允許她們說話時,她們才能說話。不過在這裡,他們不說話,並不是為了怕驚擾太後,而是因為聲音若不加控制,就會變成災禍。要非常小心地攪拌蠶繭,控制鍋子裡的水聲;要讓手推車保持平衡,車轍的聲音令人心驚;要控制劈柴和火的聲音,否則就會像炮仗爆裂般讓人驚魂;握拳時,關節似有骨頭在斷裂。所以做手勢時,要盡可能簡化動作。聲音在這裡有著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原本細微到可以忽略的聲響被放大了許多倍。一根針落下去的聲音都會令我心驚肉跳。自然,這是因為我剛來,還沒有習慣這裡的聲音環境,我不得不隨時捂住雙耳,以減弱聲音帶來的震顫。我最想回避的,卻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是在大殿裡的人和物都擠進眼簾時,才覺察出這聲音的秘密。如果我說話,我的聲音便如雷鳴般在我胸腔和耳朵裡震顫。在這倒立的地方,只做口型,發出耳語般的聲音後就該止住。

聲音控制著這所大殿,控制著殿裡的人。鏟子碰翻時的落地聲像巨石從山頂滾落,還有心跳的聲音。心跳聲無法掩飾,越是掩飾,聲音會愈加強烈。我忽然想到,我和福錕何以在沒有發出聲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安公公說我們是太緊張,確實如此。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跡地隱蔽自己?安公公比誰都熟悉心跳的聲音,這聲音意味著失誤和對懲罰的恐懼。一個懼怕懲罰的人,無疑是該受到懲罰的,因為懲罰適用於他。懲罰就是聲音。安公公只須命人將犯錯的人拖出殿外,對著他的耳朵吼一嗓子,吼叫聲會穿透他的肺腑,震碎其髒器,令其骨骼解體。我目睹了這一懲罰,目睹了骨骼在面板下碎裂時,所引發的抽搐和無聲的痛楚。

我心驚膽戰走在這裡,覺著隨時會被聲音的巨石砸碎。

安公公說:“公主,在這裡,您盡可以自由說話。您要知道,唯有主子能發出聲音,唯有主子可使用聲音賦予的權力。因為主子的話,在任何時候都該是威懾力和警告的同義詞,要隨時懲罰那些破壞規矩的人,哪怕他們只是出於疏忽。在這裡,聲音便是權力。自然,公主您,以您的身份和在宮裡的地位,您唯一要做的,是不被自己的聲音驚嚇,您隨時要想到,這是您的特權。當然,我作為一個秘密的守護者,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賦予的這項特權,但這權力還不能稱為真正的權力,權力屬於太後,我發聲,只為了更好地維護太後的威信。”

話雖如此,我卻並不認為我是以一個主子的身份來到這裡的。還沒有哪個主子披著布料,竭力想要隱蔽自己,在窺視奴才並在得到奴才的準許後,才能進入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