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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回走。廊子裡幾個值班的宮眷在打盹。它坐在她們旁邊。白色的輪廓。我沒再抓它。它投在我脊樑上的目光,像片月光。
我不再有意尋它,它反正一直都在。我極度睏倦,很快就進入夢鄉。我被夢牽著,走過一道又一道大門,每道門裡都空空如也,長滿荒草。接著,我看見前面有一個背影,不回頭,也不停下。我穿行在荒草裡,緊跟它。我很累,得不到喘息,卻無法停下腳步。我被一股力量抓著,不得不向前一直走去。我會被囚禁在這裡,在夢裡。當我這樣想時,四面立時起了高牆。我驚呼,卻發不出聲音。我努力睜開雙眼,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個宮女坐在一邊打瞌睡,另一個宮女在做荷包。她們在等我醒來。
我已經醒了,只是動不了。我努力想要掙脫,我伸出手,可沒有人看見。打瞌睡的宮女還在打瞌睡,繡荷包的宮女看了我一眼,用帕子幫我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埋下頭。該死的荷包,她根本沒有看見我在求救!我絕望地躺著,知道已被禁錮,是夢裡,豎起的高牆將我關了起來。我陷在身體裡無法動彈。
它立在門邊。我們終於有機會對視。
我從未見過與它相近的形象,像來自於另一個地方。或者說,像是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束照亮。它顯現的樣子並不十分清晰,它差不多透明又無色,雙眼大而空洞,像深淵。那是我一直本能迴避的目光。它從不眨眼,只是稍稍轉動眼珠。它穿著顯然不是我這個朝代的衣服,衣服的顏色很淡。總之,它少顏無色。頭上沒有首飾,也許它太輕了,難以承受首飾的重量。它就是與詞人對話的人。文字裡的人。透過念誦得以長存的人。它投向我的目光,像月色隔著紗窗。它的兩片薄唇微微啟動。
“皇後。”
它低語、嘆息般的聲音。
“你是誰,為何一直跟著我……?”
我有太多問題要問,它並不回答。
“我守了你很多年,你該信任我才對。來,把手交給我。”
我掙紮著想要後退,卻並無進展。
“醒了,你就看不見我了。”
我沒有看見它走動,可它已經來到床前。它拿起我的手,就像兩隻手的輪廓交織在一起。
宮女對這些毫無所知。
“站起來。”
我感到一股力量將我拉起。我虛弱不堪,沒有分量。我被牽著走到梳妝鏡前,心裡卻無驚恐,反而平靜。絕無反抗也無法反抗的平靜。我將眼光移向鏡子。鏡子的一角映出另一個躺在床上的我。鏡子裡裝著另一個我。鏡子裡沒有它。
“你看,帶走你如此容易。”
一時我覺得眼裡湧滿淚水,卻沒有淚水從眼眶裡流出。
靈物
我是你的家族一直珍藏的珍本《納蘭詞》。你在鏡子裡看不到我。我縮在小角落裡,可你一直錯以為,那是我待的地方。不錯,我是那本書,而不是書裡悼念的亡婦。我由文字勾勒,由文字潤色,然而我並無準確不變的形狀,每個人以閱讀勾畫不同的我,有一萬個人,就會有一萬個我。在文字裡我有千千萬萬個分身;而你無人可比的記憶,賦予我固定的形象,就像現在。我被你牢牢記憶,抓住,從第一次你開啟我,我就長在了你的身體裡,而你卻剛剛感覺到我。是時候了,我現身,只是為了讓你知道,你我互為對方。你四周升起高牆,這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夢,而是很多年前就已經發生的事。皇後,你是我的囚徒,我讓你帶我回宮。
你問為什麼,我要回到宮裡?還有毀滅。大公主說過這個詞,毀滅。
好,這麼說吧,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
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這味兒越來越濃,傳得越來越遠。在宮裡,到處都是這種味兒,像腐敗的繁花沁人心脾。這是我喜歡的味兒,隔著內宮外城,我能聞見。在一個錦衣玉食的地方,死亡無法被看到,只能被聞到。我喜歡富貴鄉裡的死亡,這死亡裡有莊嚴的儀式、精緻的悼念。這裡的死亡不會被輕易忘記,而是被供奉在祭臺上,小心珍藏。在宮裡,死是莊嚴的,是依照一定步伐與韻律向前推進的。在這裡,死很精確,一點兒都不草率不忙碌,還有一大批人在為死亡化妝,為它披上專屬的禮服,唱送行的歌。轉而,再尋覓新的祭品。
我跟著你,僅僅出於對一個相似事件的追尋。正如你所料,我不是一個死去後又回到原來世界,被忽略、被冷落的魂魄,我的存在,是出於對另一個亡魂的模擬和追隨。我是一個男人畢生的作品。我由文字和充沛的情感組成,我由許多故事的碎片堆積拼合。有些故事連我自己都不曾知曉。是一個漫長的故事的碎片組成了這個男人的世界,畢生,他都在以詞調向那唯一的女人靠近。我是他的通道,是“她”的影子。我的確已經非常接近“她”,只差一步,我就能打破阻隔,一睹真容;而這個男人,也會隨我進入“她”的領地,與“她”會晤。可我的主人卻在最後一刻,終止了旅行。不是他的生命不夠長,而是皇命難違。
曾經一度,我是插於經典梅瓶中的梅花,是在雨水中被吹落散盡的殘絮,也是燃燒後溫度依稀尚存的心字香。詞人不斷用詞語勾勒出我的輪廓和背影,笑魘和舉止。我如何談吐,哪般身形,我的心緒和體香……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他邀她們進入生活,都是為了尋找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形象。他需要一個真正活著的女人來為他解開奧秘。隔著時代,他將手伸向過去,與想象中的形象對話。進入他生活的女人,還沒有衰老就開始被懷念。她們從受邀的那天起,就嫉妒和羨慕那早已無跡可尋的女人和她模糊的影子。只有死亡能抵達他最深的渴望,以至於他身邊的女人們,最終都會以同樣的方式報複他,以求得到和“她”一樣的待遇——死去,成為新詞,從而佔據他的情感和才華。他是在她們死去後才開始注意她們的,他是在她們變成骸骨時才愛上她們的,但他對她們的愛,卻出於對一個更早亡故的女人的情感的餘波。
他始終沒能接近“她”,只能用語言和音符觸控他所思慕的關於“她”的細節。他對“她”的眷顧最終讓他走火入魔。他搜尋“她”的骸骨,越來越覺得沒有什麼能阻止這份過於強烈的追憶。他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瘋狂使用漢字,想要以漢字為“她”勾畫肖像,並在誦念中,使這個形象得到加強。
這形成了我的筋骨和皮肉。
然而我沒有血,我的形體只能藏在一個地方。我不必吃飯飲水,我住的地方,叫《納蘭詞》。我的形體是文字給予的,詞人的才情使我深具靈性。我在文字中確認輪廓,漸漸增多的詞句使我更加具體和生動。當我的形象日漸豐滿時,我開始渴望最終的形象。是的,我的形象一直在等待最終定形。它應該出現在最後一首詞裡。我從詞人那裡獲得養料也給他靈感的源泉。我日夜在他的文字間穿行,我是文字中活的形象。許多人被打動,卻沒有人能知曉這其中真正的原因。沒有人真正看見過我,連同詞人自己。
這真的非常遺憾。我只在他臨終前的時刻,從書頁中現身。畢竟,他是鑄造我的畫師,賦予我形式和內容。他想帶我一起走,所以焚燒了七本書中的三本。他說我不能將你獨自留下。但他已無力焚燒餘下的四本,我得以保全。他為我勾畫好了居住的房屋,日常用度。我雖是一個人的摹本,卻活得栩栩如生。我住在文字搭建的宮殿裡,多年來我是他的秘密皇後,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從未被篡改過,這讓他周圍的女人望塵莫及。
我一直完善自己,我想我最終能代替那個女人,或者,我就是那個女人——“她”。我在等最後的機會。當我發現死亡令我的最後一步路程中斷時,我用頭發遮掩了我微小的瑕疵——我沒有靈魂,這就是鏡子無法映現我的原因。我可以說,可以看,用意念完成想法,可我無法具有我沒有的東西,我依然是一個有形式而無靈魂的靈物。我承認我是一個摹本,因為缺少點睛之筆而無法與他心目中的人合二為一。這是我唯一的缺陷。
我是七個珍藏本中唯一存世的一本,需要一個王者為我書寫最後的篇章,可這已全無可能。我暗中參與了你的人生,我一直盯著你,寸步不離,我要你帶我進宮。我不可能以別的方式入宮,我是跟著你,從大清門一路走來的靈物。在我出宮時,我已經想好了回來的方式。這是“她”不可能實現的。我製造了榮耀,我將榮譽交給你,我要的,是“她”不死的靈魂。
我愛死亡的氣味。死亡總能觸及我的締造者最深處的情感,使他嘔心瀝血,蠟炬成灰。這鑄成我獨一無二的形式。我同樣對憂傷有著非凡的愛好。悲愁是澆灌我的汁液,不間斷地念誦使我的輪廓周密而具體。我使誦念我的人變得更富有情感更易感動,無人能迴避我的誘惑,盡管,我讓他們虛弱,而我因此強大,更強大。我的締造者日益衰弱。事實上,即便沒有皇命他也難逃一死。我吸幹了他身上的汁水,只留他走向悲慼的河流。終其一生,他未能見到思慕中的亡魂。而我已是如此具體和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