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險些迷路。朕不喜歡坐在轎輦裡,朕讓轎輦跟著朕。朕常走的這條路,走著走著,卻變成了兩條路。一條黑的路和一條白的路。黑的路無法照亮,而白的路無需照亮。一路朕在想,是要走白的路還是黑的路?走白色的路未必就行得通,走黑色的路也並不意味著朕根本見不著你。這是太後的咒語。太後讓朕面前的路變得如遊絲一樣可疑而艱辛。朕有好幾次被白的路帶到慧妃的延禧宮,又有幾次被黑的路帶到瑜妃的永和宮。然而朕一直清醒。她們都不是你。聖母皇太後不想朕找你。朕是在‘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那樣’的提醒中長大的。現在依然如此。太後越是說你不能,朕便越認為朕能。後來朕將所有的‘你不能’都變成了‘朕能’。這是朕給自己的通行腰牌,否則,當皇帝就太無趣了。後來,太後不再說你不能,而是為那些‘朕能’的事設下障礙。朕知道,你無法走到養心殿,就跟朕很難來到承乾宮一樣。你無法違抗懿旨,你遇到了鬼打牆。鬼打牆就是太後的懿旨。朕要做的就是這件事,讓所有她說不能的事變成能。朕是皇帝,怎麼會被兩條黑不黑、白不白的路帶到別處去?朕一路都在跟這兩條路較勁,看看到底是否能走到你這裡。朕讓人揹著成筐的蠟燭,帶著更多的宮燈,朕這一夜走過的路像白練一樣醒目,朕還讓太監們大聲喊叫前日經筵上師傅教朕的功課,孟子雲、孔子雲的,所有人都被燈光和喊叫聲吵得無法入睡,妃嬪們全都站在宮門前看朕走這條不明不白的夜路,如果太後想要讓朕丟醜的話,朕又在乎什麼?朕來這裡是來定了。朕只想要皇後,朕眼裡沒有別的女人。如果朕走過的路都是錯的、壞的,那麼,唯一剩下的這條路的盡頭,就會是皇後。”
出於同樣的理由,我對皇帝的這一番陳述並無驚訝。我們在毫無陰影的地方對視,像第一次見面時那般輕笑,像初夜那樣對飲。皇帝的笑容像最亮的燈,為此我差一點兒忘了靈物。如果說這一夜有什麼不妥的話,就是身後,靈物一直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這種感覺總是不暢。我索性讓人將《納蘭詞》拿來放在桌子中間。皇帝不喜歡讀書,卻願意聽我讀書。現在看來,他只是不喜歡聽太後“你該這樣或那樣”的腔調。我再次開啟《納蘭詞》,既然我與這本書難以分解,而我的某些行為又來自此書。
皇帝說,這是一本挺像樣兒的書。這的確是一本挺像樣兒的書,我說。這本書在我家藏書樓待的時間超過了我們年齡的總和。
我們在燈下端詳這本書。它比普通書要長一些,藍色封皮,用的是已經失傳的開化紙。怕是連封皮的這種藍色也已失傳,從我初見此書到現在,再未遇到過相同的藍色。書裡有四頁插圖,是當年納蘭容若的花園圖譜。扉頁上寫著“納蘭詞”三個字。接下來又有兩頁空白,然後是第一首詞,曲牌為蝶戀花。
我沒有念出聲,只是緩緩揭起紙頁。紙張如綢緞般滑涼,我們都注意到,這本書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紙張沒有一絲一毫的殘破,紙頁間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跡清晰,猶如剛剛落墨。它嶄新、鮮亮,剛從沉睡中醒來。書沒有翻閱過的痕跡。從始至終,它是一本新書。
“這本書看著面善,像是在哪裡見過。”
“這本書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書樓上,皇上從何而見呢?”
“好讀嗎?”皇帝眨眨眼。
“這是入關以來,滿人所寫的最好的詞,至今,還沒有人能超越這位作者的才情。”
“太後也有一模一樣的一本。”皇帝平靜地說。
我暗自吃驚,盡量控制自己驚異的表情,詢問地看著皇帝。他頑皮地笑了笑。
“皇後,若是還有一模一摸一樣的書,這本就不能稱為珍本了?”
“皇上果真見過?”
“太後有間存珠寶的密室。一天,門開著,朕就進去了。在太後鳳冠旁,放著這樣一本書。朕很奇怪,又不能問太後。她不許旁人進她的珠寶室,包括朕。朕翻了翻書,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只是奇怪珠寶室為何會存書。”
“太後若喜歡哪本書,通常會讓內務府依樣做呈覽本。呈覽本要用明黃緞料,繕寫刊刻,紙張印刷都別有不同。皇上所見或許是仿製的?這本書自曾祖父從乾隆年開始存於藏書樓上,從未因任何理由離開過,如今,世間唯此一本……”
“編纂《四庫全書》那會兒,天下所有的珍奇之書都被收進宮裡,此書怎會流落民間?”
“這件珍本是從宮裡流落民間的。”我脫口而出。
皇帝若是執意問,這個本子是如何從宮裡流傳至民間,乃至最終為曾祖父所收藏,無疑,我是要編一個故事給皇帝聽了。可皇帝並無意問及此事。我相信面前這本書,是唯一倖存於世的一本,倘若太後也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書,那意味著什麼呢?那意味著,宮裡還有一個靈物。
“皇上。”
“皇後。”
我們同時呼喚對方,我們都有一個秘密想要告訴對方。我想要說的是靈物,而皇帝要說的卻是另一件事。我請皇帝先說。
那天,我並未看到一本書,而是看見了別的東西——一間密室。我本以為珠寶室只有一間,其實不然,那僅僅是一個一連串房間組成的通道的入口。一間連著一間。每個屋子的牆壁上都貼滿了繁密的牡丹圖案,設供案和香爐,房間的陳設大同小異。這倒沒什麼奇怪的,太後禮佛,又供奉薩滿教的白衣大士。不過,若是太後公開供奉的神靈,就沒必要藏在密室裡。房間開始是藍色的,後來是藍紫色,然後是灰色和黑色。越是往裡走,越是黑暗陰森。宮裡頭的東西我全玩遍了,圓明園裡殘存的萬花陣我也玩膩了,我揣著好奇與不安一直向裡走,探秘的心思讓我振奮不安。房間像鎖鏈一樣環環相扣,我忘記已經走了多少間,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走到盡頭。正當我後悔不該冒然闖入時,發現那一直在我前面搖曳閃爍的亮光也停下來,不再晃動,也不再向後退縮。我但願這是最後一個房間。
房間的盡頭並無燈盞。是一朵花的亮點。是一件衣服上的刺繡閃亮的光點。聖母皇太後是有這麼一件衣服,上面綴滿了小珍珠和碩大的夜明珠,想必,那坐著的人是太後吧。我看不清。等我適應這裡的暗淡,我看見,一件燈籠形狀的衣服端坐寶座,袖口軟軟地放在扶手上。這裡供著的到底是什麼神?那一年我十二歲,除了太後的雙瞳,我不知什麼叫恐懼。我走到近前仔細看看,那到底是一件袍子,還是一個人。我摸了摸搭在扶手上的袖子,軟塌塌的袖子忽然鼓脹起來,好像裡面真有手臂。我什麼也沒摸到,可袍子裡也並非空無一物。正揣測著,袍子裡忽然伸出一雙手臂將我舉了起來。還是那對空袖子,而在閃爍的衣服的亮光中有一雙眼睛。或許那不是什麼眼睛,而是一股強烈的惡意和憎惡……我被重重摔在地上。
醒來後,我躺在聖母皇太後的床上。
你做了個可怕的夢,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你沒有去密室,沒有看見任何東西,也沒有被摔,你甚至沒有來過儲秀宮,你做了一個夢。
我想那的確是一個夢,可我被摔壞了,渾身散了架般疼痛。這又怎麼能只是一個夢呢?
密室教會了我恐懼。此後,我們對此隻字不提,避而不談。從那天起我有意親近慈安太後,視慈安太後為母後。這讓聖母皇太後非常不滿,可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我懼怕生母,我將“你不能”改為“我能”,只是為了表明,我可以讓自己離危險遠一些,再遠一些。我覺得那雙眼睛和惡意,就是太後的眼睛,也越相信,將我舉起摔下的力量,來自她。至少,與她有關。後來我再也不曾進過那個珠寶間……這是榮壽公主出嫁前後的事了。此後,所有的路和房間都必須被照亮,我得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我必須足夠清醒,我討厭黑暗和陰影……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皇帝臉上沒了笑容。至此我明白,笑容、頑劣,都是偽裝。他孤單,心裡滿是對那條“月光會殺了你”的咒語的恐懼。我也是,我們是這宮裡孤立無依的兩個人,如果我們不能彼此照應,找到希望,還有誰能幫我們?我努力笑了笑。我的笑容一定酸澀而僵硬。如果皇帝被一個邪惡的魂魄威逼,那麼,我也正為靈物利用。我們身不由己,沒有自由。雖然,他貴為皇帝,我貴為皇後。
“皇上,宮裡沒有一個可以信賴和幫你的人?比如……榮壽公主。”
“她是太後的人。雖說她的生父是恭親王。說來,恭親王將朕扶上王位,可朕討厭他。他也時常對朕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後來,好了,他被趕出了朝廷。榮壽公主呢,聽說她收集死人的靈魂……惡心的事……這是一個讓人足夠惡心的地方。只有你除外,你是朕的同伴和希望,可如今,朕正在失去你……如果見不到你,朕寧可出宮。”
皇帝出宮已不是什麼秘密。
“太後若知道皇上出宮……”
“朕不在乎太後是否知道。太後說過,月光會殺了朕。朕想明白了,若是無法看見朕喜歡的人,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