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下過這麼糊塗的懿旨嗎?”
“我得到過您的口諭。”
“我說過這麼糊塗的口諭嗎?”
“太後……是否想看一看我拍過的照片?”
“拿來吧。順便也將你的照相機帶來。”
太後為何對皇帝下詔與日宣戰這樣的頭等大事,只是略略提了一下,便再不聞不問?我讓侍女取來照片,太監搬來照相機。照片裝滿了一個小箱籠。李蓮英將照片呈上,一張張放在八仙桌上。
“這就是照相?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影子,一點兒也比不上宮裡畫師的畫像幹淨。”
“太後,這是西洋人發明的照相機,採用光的原理,只有在明與暗的光線對比中,照片上的面孔才能強烈和清晰。照相比手工描繪準確。它幾乎是人像的翻版。”
“你可有打算為我拍一張?”
“我願意為太後拍照。”
“把你的機器擺好,我倒要看看如何照相。”
相機擺好了。氛圍不像是拍攝,而是訊問。屋子裡的光線並不夠拍照用。我提出在屋外拍照。
“不,就在這裡拍拍看。”太後說。
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聲音發緊。
我從小黑箱子裡望著太後。她倒過來的影子也直直望著我。我們在相框裡互相打量。我想要對準焦距,可無法做到,太後的倒影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有兩個太後。一個在另一個身後,焦點對準的影子與另一個影子互相替換變動,無法捕捉,拍出來也會模糊一片。我無法為她拍攝,可我已經知道,我長跪時看到的,並非虛幻。太後緩慢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她有四片嘴唇,兩雙手,兩種表情。她們漸漸分開了,她從她的身體裡走了出來,而另一個依舊坐著,呷著茶。我知道,是其中的一個對著我說話。
“你讓我想起我年輕時的樣子。”
我筆直地站著,雙手合攏,放在襟前。
“你今天梳了新的發型。這樣很好。有時,我不得不喜歡你,有時,我不得不警告你。過去很久了,我想你一定沒有忘記罰跪之事吧。”
“你用詛咒警告了我。”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吃驚。這不是我想說的話。我嘴裡哈出的是白氣,盡管屋裡很熱。
“你還算聰明。詛咒,當然,是我送給你的。”
“你是誰?”
她撲了過來,狠狠將我推倒。我的頭磕在門框上,卻一點兒也不痛。我躲閃,頭上的珠寶灑落一地,卻沒有聲響。我重新站好,推開她舉起的雙臂,可她手裡握著鞭子,狠狠抽打我。我皮開肉綻,卻還是感覺不到疼痛。
火燒了起來,就在我面前。她站在火裡。也許,接下來我就會看見骷髏骨。
“珍嬪,你在做夢嗎?”
我聽到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聲音。火光消散,舉鞭子的女人不見了。
太後,依然端坐在中間的椅子上。
“拍呀。”她說。
“我不能。”
“我諒你也不敢!”她站了起來,走向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攝取靈魂。”
她站在我的位置,從相機的相框裡望著自己的寶座。她看到的是一個倒立的空座位。過了片刻,她從那塊蒙布裡退出來,重新回到寶座上。
“珍嬪,你可知罪!”
“請太後明示。”
“不止一個人說你用妖術攝取人的靈魂。你在這小黑匣子裡裝了多少個靈魂?你要這麼多靈魂做什麼?難道你不只想殺死他們?你還想殺死我?我看你有這樣的居心和計劃。不錯,我允許你為皇後和瑾嬪拍照,這是因為我想看看你的膽量和心機。我不是不顧及皇後和瑾嬪的安危,我是想了解你對皇後和瑾嬪到底懷著不滿,還是仇恨。現在我全看出來了,你是這宮裡隱藏最深的人,你的仇恨根深蒂固,而這仇恨來自女人的嫉妒與獨佔寵愛的慾望。宮裡所有女人都是你慾望的敵人,你不留餘地地攝取了你為之照相的人的靈魂,看看吧,所有照相上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如果說照相可以記憶,那麼照相記下了她們的恐懼。看看她們的眼睛,每個人都驚恐萬分又不得不假裝平靜地望著你。她們被你嚇壞了卻必須容忍你對她們的所作所為。她們原本是一群奴才,現在卻是一群可憐蟲,她們被自己身後的影子牢牢釘在你的照相裡,而你在黑匣子裡看著她們被顛倒過來的樣子,你欣賞她們的可憐和懦弱。最可悲的,是她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這一切的罪孽,都源自皇帝對你的寵愛,過分的寵愛令你失去了本分和敬畏之心,而你以照相偽裝,可別跟我說這是洋人的照相機,這分明就是一臺殺人機器。現在,雖然你拍過的人並未因拍照而立即死去,可一個人若是被攝去了靈魂,也就離死不遠了。這是最卑鄙的掠奪,是居心叵測的算計。我命令你,把那黑匣子開啟,釋放所有靈魂。讓它們回到她們的身體裡,還她們以清明的神思,趁還有機會的時候!”
“太後,照相機只是一臺機器,而照片只是一張紙。它不是咒語也不是法器。它不具有攝取人靈魂的本事。事實上,我在進宮前就見過照相機,我自己也照過相,我瞭解照相根本與人無害,就像湖水中樹木與花草的倒影一樣,照相只不過是將這倒影儲存下來,供人們記憶賞玩,與靈魂無關。不過,好的照相卻可以讓人從面孔中看出靈魂,一個人擁有怎樣的面孔,它就擁有怎樣的靈魂。照相不對靈魂拍攝,它攝取的只是人的模樣,記下臉上的特徵和表情。事實上,黑匣子裡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一個秘密。如果說一定有一個秘密的話,它的秘密就是,它只借適度的光留下一個人恆常的形象。它記下一張臉靜止不動的瞬間。”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警告過你,將時間和精力用在刺繡和繪畫上,我甚至命繆先生將你引向正道,可你並不看重這些警告,反而違背祖制,將妖術帶進宮裡。看來,我不得不再給你一個更為嚴重的警告,好讓你記住這次教訓。皇帝已經對日本宣戰,後宮內政也的確急需整肅。”
機器很重。他們將它抬起來,摔在外面的臺階上。機器沒有摔壞的部分,他們用鐵棒敲碎了。所有的聲音,聽來都像雷鳴。但這並不是照相機和照片的最終結局。遠遠不是。太後命人查抄了景仁宮,將所有照片都一併抄來,堆在儲秀宮前的庭院裡。太後命人當著眾宮人宮眷和我的面燒了這些罪惡。照相機的殘片連同所有的照片都被大火燒毀,化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