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二十一天,才想出這個主意,看來這是最好的,最妥帖的主意。每次來看你,我都會想起薩滿的預言,你一天天長大就意味離薩滿的預言越來越近。他已經說對了一半,你的確已經出落為這世上罕見的貌美之人,你的美貌隨著年齡有增無損,看不到盡頭,我的憂慮和恐懼日益加深,你越是長大,父親便越不忍心殺死你,父親對你的喜愛也隨著你的長大日益加深。父親不允許任何一個男人從父親身邊帶走愛女。在父親看來,這世上沒有能配上你美貌的男人,所以,就這樣好好待在綺春園,和父親相依為命,度過無憂無慮的一生。”
這時我已經拆開所有纏繞在我頭上的長綢,無數個發辮從我頭上一瀉而下,烏黑的長發像一頂帳篷,遮住了父親眼裡的光亮。
“好吧,父親,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一生。”
我望著父親,然而另一種聲音卻在我耳邊不斷重複:
“我這就要離開綺春園,離開你,絕不回頭。”
我不得不散開發辮遮住這可怕的聲音。
這是一個月明之夜。父親跟我說了一生都不曾說過的最多的話。後來,父親因為得到我肯定的回答而心滿意足。這麼多年,如果說我以什麼回報父親的保護或是幽禁的話,就是這句,“好吧,父親,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一生”。父親命人奏樂跳舞,又擺上美食美酒。這是我與父親第一次喝酒。我注意到明媚的月色就藏在雲朵後面,隱約間竹林中傳來了風聲。我要用已經開刃的短刀做什麼?這個問題我還是無法回答。然而當父親從坐榻上起身,而燈燭閃爍也已經快要燃盡的時候,我已經有了答案。等父親離去後,我便回到臥房。如果說我已經因為一句簡單的回答回報了父親,那麼我還應贈與父親一件禮物。我將已經開刃的短刀排列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每抽出一把短刀屋子裡就掠過一道寒光,而此時月色也正艱難地穿梭在黯淡濃厚的雲朵裡。每一道寒光過後,地毯上便落下一束長發,我已經試出短刀的鋒利,刀鋒在發叢中穿梭猶如魚鰭分開漆黑的江水——這個景象我在夢裡見過,也可能是嬤嬤故事中的圖景。鋒利的刀尖從發叢中分出界限,落下的那部分將是我留給父親的禮物。頭發整齊擺放在毯子上,在燭火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我留給自己齊腰長的頭發,足夠長了,足夠我在月光下出逃,在風中飄灑,或是像一面旗子飄揚在城外的草原上,我對於草原的嚮往更甚於瞭解父親修築的城池——我攏起披在肩上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又用綢條捆好。我不該穿著這麼一身繁瑣的衣服翻牆越壁,於是我改造我的衣服只求簡化。我有一匹千裡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也該有與之相配的騎馬服。將多餘的衣料裁去後,我得到了一件騎馬服。我在腰間佩戴好十一把短刀,悄悄走出閨房。在綺春園我是自由的。此時一瓣明月即將穿過最厚的烏雲,我直奔假山後面的圍牆而去。我側耳傾聽,除了風吹樹葉的嘩嘩聲再無響動。今天就是離開的時刻,即便努爾哈赤食言。我側耳傾聽,張開身上所有的毛孔,後來風聲變成了馬蹄的幻覺,我喝了酒像是坐在雲端,雲朵託著我一直飄過了高牆,然後降落,降落,直到一件硬物托住了我。我睜開眼,握緊短刀,我看見我正伏在一個人的背上,而同時,我們又跨在了一匹高頭大馬上。馬蹄用氈子裹住,發出輕微的嘚嘚聲。我確信這匹馬站在綺春園牆外的地上,因為這地上鋪的不是厚草而是堅硬的石塊。
“你醒了?”是努爾哈赤。
“我以為你會失約。”
“你父親今晚不讓任何人相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我一直等到他回到寢宮才……”
“父親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
“你也喝了酒。”
“我說了他願意聽的話,他很高興。”
“這是最後一把短刀。”
我接過短刀掛在最後一個釦眼上。十二把刀在我腰上左右擺動著。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去你父親的馬廄。那裡有一匹最好的千裡馬。”
我喝了父親的美酒,既覺神清氣爽,又如墜雲端。馬蹄聲很輕,坐在我前面的男人身上散出酒一般的味道。我們從寂靜的街道穿過,繞過父親的一處宮殿後,便是父親的馬廄。父親愛馬。從父親寢宮的屋頂能看見成群的馬匹,而站在馬廄裡的亭子裡,也能看見父親宮殿的燈光。那燈光的顏色會告訴有心人,父親今夜是否在寢宮就寢。這是努爾哈赤能順利送來十二把短刀的原因。
馬匹像黑色的河流。我沒有見過嬤嬤說的,那條能打撈出珍珠的河流,然而馬匹光滑的背脊讓我想到河流。黑色的河流中站著一匹雪白的馬兒,我一眼認出,它是我的馬。河流一再流動,白馬像塊圓潤的石頭。只有它不動,它在等我。我們從彼此的河流中認出對方。這是一匹需要馴服的馬。努爾哈赤說。好吧,好吧,我這就馴服它。我穿過河流摸摸它的鬃毛。它的大眼睛露出馴服的目光,我已經知道我們彼此認可,馬承認我是它的主人而我承認它是我的坐騎,彼此陪伴,絕無背叛。我從努爾哈赤的馬背上滑向我的白馬。我們一同流經葉赫沉睡的城。我們向東門而去。月色明媚,河水緩流,只不過一陣風起,一陣葉落。
在晨光微啟時,我們抵達東門。努爾哈赤將一件破舊的鬥篷蓋在我身上。身為父親的馬童,努爾哈赤早已為城守熟知,然而這麼早出城還是少不得被城守盤問。可正是牧草豐美的季節,早出城,選塊最好的牧場是可以信賴的理由。我安靜地蜷在鬥篷下,被流動的河水帶向草原。
一出城我就聞到了青草的氣息。這是一種野蠻的氣息,而不是庭院裡散出的精緻花香。這氣息沒有邊界,刺激著馬匹和馬背上的人一直向前,一直想要奔到草原的盡頭看個究竟。包裹著簇擁著我的雲朵散去,青草的氣息猶如濃霧,我從鬥篷裡直起身子。我身下的坐騎也因我的振奮赫然抖擻,這匹馬加快了步速,隨之整個馬群也都跟著小跑起來,整齊快速,向前流去。我緊握韁繩,努爾哈赤的馬就在側旁,牧草漸深,馬蹄陷入草叢,露水打濕了我的膝蓋。我們一聲不響,只是向前奔去,前方,一朵雲下,有個小土包,我想站在那裡遙望更遠的地方。在我們登上土包時,一抹晨曦啟開藏青色的天空,從一片草叢中吐出第一抹霞光。
我們在這霞光裡站了很久。努爾哈赤從馬背上跳下來,將破鬥篷鋪在草地上。馬兒在這片土坡周圍低頭吃草,一隻禿鷹正從天際間飛過。
在馬背上待這麼久我真有些累了。我坐在努爾哈赤的破鬥篷上,喝他遞來的裝在皮囊裡的水。這一切我從未經歷過,每一個舉動都新鮮得令我吃驚。我小心吞下一口水,便發覺,我剛剛將父親的城甩在腦後,這座城就追上了我。
“再過兩個時辰,嬤嬤就會發現我逃離了綺春園,父親會知道,是你幫了我。”
“我在見你第一面時就犯下了死罪。”他語氣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父親一定會非常生氣。”
“只有殺了我才能平息你父親的怒火。”
“拿著這把短刀,交給布齋貝勒,就說當他見到第十一把短刀時,我就回去向他解釋發生的一切,此外什麼也別說。”
“在嬤嬤們發現前,你還可以回去。這樣就不會激怒你的父親。”
“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