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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葉赫那拉的詛咒 (5)

“如果那蒙古的王能找到一種叫黑摩羅的花,我就嫁給他。”

“那是傳說中最邪惡的花。”

“哥哥聽誰說的?”

“傳說。沒有人能找到它。”

“那就讓他帶上這傳說中的花來求婚吧。”

黑摩羅。

這世間卻並沒有一種叫黑摩羅的花。

它曾隨夕陽飄落在葉赫的城牆上,在我眼裡綻放。它讓我看到了輝煌的未來,如果它是一種毀滅的力量,那我正求之不得,它的顏色豔麗無比,形狀變化莫測,在它不斷湧現的花瓣裡能看見如我所願的未來,那裡有更為壯觀美麗的焰火,在焰火裡藏著過去,哪怕是已經遺忘的記憶裡的每一個細節和片段。我相信這是一個吉兆,然而在哥哥勸我遠嫁的時候,我意識到,沒有一個男人能幫我實現心願。我的心願無非是殺死一個該死之人,用死亡泯滅他的罪,只有這樣,我才能回到在綺春園的石頭上,回到夢醒前的那個時刻,也許更早,回到我出生的那個時刻。我已經殺了黑薩滿,無論他是死是逃,他都不會再對父親說出那個詛咒般的預言。我說的記憶是夢醒之前的記憶,而夢醒之後一切都不會變成今天這樣,或者根本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我將不會認識努爾哈赤,如果我必須遇見他,那麼我將在第一次想要殺他的時候,不會猶豫片刻。如果我過於美麗,而我又對這美麗有所認識,我會隱藏它,我會戴上面具和麵紗。如果美麗只是引發人心念裡的邪惡和無窮的殺戮,那麼這世界還沒有為美麗做好準備,這世界還無法承受美麗的重量。因而,我一直都明白,沒有人能最終得到我,即便是將所有的競爭者殺死,摧毀所有的城市,也並不意味著,那個叫努爾哈赤的人,就更配擁有最美的女人,事實上,我藐視這一切的爭奪——黑摩羅,如果它真是傳說中的邪惡之花,我但願它盛開在我的血肉之軀上,以我為土壤,我必將以仇恨澆灌它絢麗的色彩和極致的邪惡。

詛咒

努爾哈赤並沒有立刻來佔領這最後的堡壘。哥哥在等蒙古王的回複,同時也在做最後的戰事準備。無論莽古爾泰是否送來黑摩羅,哥哥都會將我送走,我在這裡是哥哥的絆腳石。

葉赫與建州歇戰三個月後,有兩樣東西同時擺在布揚古貝勒的案頭。一樣是莽古爾泰遣人送來的黑摩羅,一樣是努爾哈赤的求親聘禮。我和布揚古貝勒相視冷笑。努爾哈赤的聘禮不過是招降書罷了。而莽古爾泰送來的黑摩羅卻讓我頗為意外。使臣開啟一隻黑色的木匣子,從裡面取出一張羊皮紙。使臣說畫在紙上的那朵花就是黑摩羅。不錯,它是用黑墨汁勾勒的一朵花,花兒畫得非常仔細,花瓣和莖上的紋理都歷歷在目。我不動聲色,聽使臣繼續說。這是從明朝一本醫書上摹下的圖。明朝人稱此花為曼陀羅。這是迄今為止最接近公主要求的花。使臣說。可我要的是真正的黑摩羅,它有豔麗的色彩,又有變化莫測的形狀,在它的花心裡可以看見未來。我說。使臣說,如果葉赫的公主在夢裡見到過這樣一種花,那麼莽古爾泰為公主準備了一處夢一般的所在,那裡,也已為葉赫的公主種下了這傳說中的花。如果葉赫的公主想要看到這紙上黑摩羅豔麗的顏色,以及變幻莫測的形狀,那麼請帶上你的嫁妝來蒙古吧,你會看到它開花的那一天。

努爾哈赤的使臣說,十六年前努爾哈赤大汗娶了葉赫的一位假公主,現在他要葉赫兌現十六年前的婚約,將真的葉赫公主送到建州去。這是永久息戰的條件。

我接過蒙古使臣送來的羊皮紙。那是一張羔羊皮製成的羊皮紙,質地細膩而柔軟,墨汁勾勒的花卉栩栩如生。我摩挲著這朵被稱為黑摩羅的紙上花,想起黑薩滿第一次說起它的名字,盡管我只是在夕陽的幻覺中看見它,並承認它非世間所有,然而若是真的沒有,我如何能見到一個我根本不曾見過的花?我一定是在哪裡見過聽說過它,就連布揚古貝勒都說它是傳說中的花,可見有人見過。也就是說,它一定長在世間的某一處。我摩挲著這朵墨汁勾勒的黑摩羅。我想,這就是黑摩羅,莽古爾泰已經下種,只等我前去澆灌,只等它長到與我的夢相合為一。我摩挲著羊皮紙上的黑摩羅,它在我手裡有了溫度,也有了色彩,它的形體開始變換,從一個單薄的樣子變得像是活了一般,我吃了一驚,再看它,又回到剛剛見到時的樣子。繼續摩挲它,它的色彩又會在我的手指間閃爍,形狀從紙上凸顯,看看花心處,在波動的色彩中,一個男人背對我坐著,在他旁邊,是一個僵直站立的女人。這個景象一閃而過,又不斷在我手指間流轉。我認出那個女人是孟古,而那個背影,無疑就是努爾哈赤。他坐在廢墟裡圓形的墓xue中,旁邊站著孟古的遺骸。他在等我的答複。

那張羊皮紙被我折了又折,握在手心。我抽出短刀,在努爾哈赤的信函上劃開一個很大的口子,丟給信使。

“帶回去,就說我將隨著莽古爾泰的使臣遠嫁蒙古。”

在息戰的三個月裡,哥哥不僅重新加固了防務,還為我準備好了嫁妝。哥哥暗自聯絡了明朝的軍士為此次出行護駕。這該是一次秘密遠行,放出的訊息說我在五天後出嫁,實際的時間是在三天後的晚上。哥哥組建了一個簡練的隊伍,明朝的軍隊在一些險要的峽口設防。過了這些險惡之地,就沒有什麼需要提防的了。

我沒有什麼可準備的,就坐在高臺上望天。我看葉赫城看得太久,將它完全裝在了心裡,過不多久也許我就會想不起它了,就像我再也想不起父親的臉。我在夢裡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父親已經轉化為我的仇恨,父親是以仇恨的形式存在於我的記憶裡的。然而我的記憶不會丟掉葉赫城,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丟了它,它也會轉化為我的仇恨,以仇恨的形式存在於我的身心裡。我不會真正離開葉赫,遠嫁的只是布西亞瑪拉的一個虛殼,是那個人人想要得到的美麗肉身,我將肉身裡面的東西留下了,因而,當葉赫城的城門在我身後閉合後,我並未感到若有所失。我從未離開這裡。

這夜有風,無月,葉赫的輪廓比夜色更深更重,我越是往前走,便越是遠離這夜空下黑重的影子,我無比輕盈和單薄,像片樹葉被風吹向不知名的地方,雖然,使臣說,有一個叫莽古爾泰的男人,在遠方等我。風穿過我隨隨便便就去了葉赫,而我的肉身不會再回到那裡了。這種意識貫穿在車隊碾過的行程中,不需要誰對我的未來有所預示,我知道我的終點是在一個無比荒涼的地方。莽古爾泰,這是一個男人的名字,而我註定也不屬於他。倒毋寧說,我去的地方叫黑摩羅。

護衛稟告說隊伍後面總是跟著一個影子,不遠不近的。我說別理他,我們只管走我們的。護衛說那一人一馬周身散出陰森的氛圍,恐怕是一個劫持者,想必是來劫持公主的吧,可也奇怪,他一直保持著不變的距離,恐怕公主出城的訊息還是被人探到了。我說一人一馬有何畏懼?即便是努爾哈赤也沒有什麼可擔憂的。我們已經走了三天路程,葉赫城並不曾遭遇襲擊。既然葉赫與我都安然無恙,你們擔心什麼?這樣就又走了一天。越往北走,空氣越冷,黑夜越長,地貌更為空闊,風帶來了遠方的草和沙子的味道,還有河水的腥味。我問護衛,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還在?護衛說,在,依然是不近不遠的距離。不要理他,我說。

在第五天的晚上,我們在一片曠野上安營紮寨。近處有一攤不小的湖泊,天上的星辰都掉在裡面了。那個跟隨我們的一人一馬還在嗎?不,他離開了。走過這片地方,葉赫城那深黑的影子將再也無法看到。然而當我追尋葉赫那霧靄般的影子時,卻看見流星向著葉赫的方向聚攏。那是什麼?難道星辰都飛到葉赫城裡去了?燈光不會傳這麼遠,篝火也不可能在這裡看見。那是什麼?我問。我摩挲著手裡的羊皮紙和紙上的黑摩羅,花的形體在我指間流轉,花心處,我看見了我曾在哥哥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壯麗而絢爛的景象,在無數像花朵般綻開的火焰中,布揚古貝勒和金石臺貝勒一起站在城的最高處,手裡舉著火把和砍刀。隨後布揚古貝勒和金石臺貝勒一同消失在一片更加絢麗而壯觀的花朵中。那花朵如此炙熱,而我的哥哥和叔叔,則像兩盞點燃的燈籠。

這個景象讓我熱淚盈眶。我一直相信我看見的是一個吉兆,而黑摩羅卻給了我一個相反的謎底。葉赫城被點燃了,除非整個葉赫城被付之一炬,否則不會有這麼強烈的光傳到這麼遠的地方,穿過黑夜,荒原和寂靜。

我策馬向回奔去,沒有人可以阻攔我,我疾風般向葉赫飛去,此時狂風大作,所有的風也都在向葉赫的方向聚集,似乎是為了讓那火光更加炫目和耀眼。我比往日要快一倍乃至許多倍,但是我無法在一瞬間走完所有路程,即便長了翅膀也不能。但我無疑離那把大火越來越近了,我聞到了濃煙的氣味,這味道有多古怪,有人的骨肉燒焦後的味道,我知道,哥哥和叔叔的骨頭正在這氣味裡融化。此時一個巨大的火球升騰到夜空,像是整個天空都跟著燃燒起來。風向變了,變得混亂不堪,從我身後傳來了一個沙啞的嗓音:

“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

狂風拆散了我的發辮,我的亂發向四方八面飛舞,我撥開亂發,朝這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他來自我身後,一人一騎。我還沒有看清他,可我知道他是誰。

“你一直跟著我。”

“格格,為了讓你回頭,我點燃了這世上最大的篝火。”

“你燒了葉赫!”

“不然怎能讓你回頭?”

“我不會為你回頭。”

“可我燃起這世上最大的篝火就是為了見到你。”他緩慢地走近我。“我有十二年沒有看見你了。”

“我的哥哥和叔叔呢?”

“瞧那濃煙,他們現在一定在天上望著我們——為什麼要拒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