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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

長兄唐銘在河州一戰中屍骨無存,她和唐鈞翻遍了屍堆,最終一無所獲,只能以他的橫刀替代肉軀入墓立碑。現在她終於找打了哥哥的下落,但是他竟被侵犯河州,殺他的異族做成了酒器,受盡淩辱。

她環視周圍一張張驚駭的面孔,耳邊嗡鳴聲四起,她想起身,卻足軟得無法施力,這一刻,她開始痛恨自己,恨她只能扮出與他人一樣的神色,被傷痛逼得低頭,她不能同哥哥空洞無神的眼眶對視,她不能。

她只是垂首,沉寂著,骨血逐漸冷卻掉了。秦衍握緊手中一把寒涼骨骼,他未能暖熱她。唐頌,他的頌頌,是那樣一個驕傲無雙的人,卻在從河州走往長安的途中再次遇到吐蕃的一把彎刀,它露出尖刃,再一次將她的哥哥梟首,再一次捅傷了她。

秦衍正欲起身,唐鈞已走出帳來到禦前行李說:“臣願與吐蕃力士切磋技藝,一較高下,請陛下恩準。”他說完又朝向吐蕃王子行禮,羅追王子笑道:“侯爺,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唐鈞笑答:“若唐某獲勝,請王子殿下歸還我兄長唐銘的遺骸。”

“好啊,”羅追吃吃笑道:“若你能獲勝。”

唐鈞頷首,再次面向禦座,秦哲透過冠冕上珠簾的間隙看向他,君臣對視片刻,秦哲從前只聞唐氏抵禦吐蕃的威名,不知唐氏軍將是如何浴血殺敵的,當下他忽然有所知覺,唐鈞走近吐蕃力士時,始終秉持禮節,甚至笑得雅,眼中無仇,已是淌過了血海深仇。

秦哲心底微震,這也許就是大秦將士的風骨。

起初他猶豫,唐鈞以普通人的體格可能敵不過吐蕃力士那一堆肥軀,但當他正視唐鈞,從對方眼底辨明他誓要追回長兄遺骸的決心時,秦哲覺得自己似乎能夠預判到這場對決的結果,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可一探究竟。

“準。”

接到指令後,場中兩人相向而立,唐鈞摘除身上的軟甲,像一位角抵力士那樣脫去上衣,露出胸膛,於是邊境將士身上那一道道被他們奉為功勳的傷痕展露在了眾人注目下。

今夜,站在這裡的不僅是唐鈞一人,是無數位戍邊的將士,他們面臨的險境,涉過的刀光劍影,這一人便是他們所有人的寫照。亡者,成為唐銘一般的枯骨。生者,如唐鈞一般傷痕遍體。

周圍的聲樂銷聲匿跡,在場的大秦官爵無人不因這一幕為之震撼。他們各各官袍華麗,綬帶齊整,每日能在廊下飽食三餐,那是因為有人在替他們負重前行,而這些人不曾有過一絲怨言。

而吐蕃的力士根本未把唐鈞放在眼裡,他大吼一聲,甩著滿臉橫肉向前沖奔,一把擒住唐鈞舉過頭頂,下一步的動作該是把人狠擲出去。

眾人緊張屏息,慌將脖頸傾斜,向前張望,一片寂靜中,只聞平康帝額前垂珠搖蕩碰撞發出的脆響。

卻見唐鈞兩手環住吐蕃力士的肥頸,挺身跨坐於他的肩上,向一側踅身,那吐蕃力士手腳掙紮,抓握不到任何,身軀似張開的傘面,被唐鈞掌控了軸心,雙腳離地旋轉一週後重重摔在地上,與此同時,唐鈞從他身上脫離,一膝落地,一腿支撐身體,迅速站立起來。

眾人還未及反應,秦哲拊掌笑道:“來人!為安邊候斟酒!”

唐鈞手捧銀槎時,四周響起一陣陣響徹雲霄的叫好聲,他一飲而下,步步緊逼,視向羅追王子,追要承諾,“請王子殿下歸還唐某長兄遺骸。”

羅追未料唐鈞這般輕易地就撂倒了己方力士,由於自身體量過大,那一摔摔出了地崩山摧的動靜,他的力士緩了半晌才從地上垂頭喪氣的起身,滿身都是灰土。

他壓下驚詫之色,一揚手就把唐銘的頭骨扔了出去,從階上滾落到了唐鈞腳邊,唐鈞慢慢蹲下身,撿起長兄的遺骸,用汗巾小心擦拭後揣入了懷中,轉身走出場地,向他的幄殿走去,帳中諸將神情憤慨,迎他入帳,安撫他落座。

武州都督衛韜冷叱道:“畜生。”

唐鈞握住一盞酒盅,再抬頭飲下,因為要強抑怒意,手指不住地顫抖,唐頌看著哥哥的側影,死死攥住了掌心。

別處帳中已有咒罵聲起,秦哲冷笑一聲,看向身側,“吐蕃斬我軍將本屬舊怨,大秦既往不咎,好禮相待,今日之賽事,我朝安邊候贏得名正言順,毫無懸念,怎的到了兌現諾言之時,王子這般無禮?即使心存不服,也不該如此吧。”

羅追滿臉不屑,舉起面前一杯酒道:“此番卻是本王失敬,我自罰一杯,請陛下見諒。為彌補我殿前失儀之過,固我兩國邦交,本王敬獻兩千匹吐蕃戰馬為贄見之禮,陛下以為如何?”

羅追態度突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上次兩國之間進行貿易往來,是在靖王的督辦下,以定州一萬匹絹,亳州一萬匹輕紗同吐蕃三千匹馬用作交換的平等互市。若是吐蕃一方再有兩千匹馬贈與,大秦就是完全獲益的一方了。

事態前後轉折産生的矛盾就在於,大秦如果接納這批馬,那麼就要容忍羅追的無禮行為。秦哲面上有了猶豫,這時,居他左側的塔利大可汗笑著開口,“王子慷慨如此,本漢空手赴宴,實在有失禮節,上次突厥贈與貴國的就是馬,這次贄敬一萬石迦沙,陛下以為如何?”

須斯之間,秦哲便大喜道:“可汗當真?”

塔利掃視座下笑道:“今日天下王侯集聚於此,本漢在眾目睽睽下還能失信不成?”說著已端起銀槎,靠近秦哲的金樽,攜赤鄉,突利兩位小可汗一同陪酒,“祝願兩國邦交長久,永固累世通家之誼也。”

突厥自古産銅,鐵,磠砂,煤炭等礦産,突厥所轄管的黠戛斯境內盛産一種名為迦沙的鐵礦,這種鐵開採出來供給突厥軍用,迦沙鐵的主要用途便是鍛造兵器。這正是令秦哲倍感欣喜的原因。

大秦收到兩份外邦禮贄,禦帳內外登時一團和氣,大臣們也紛紛進言以表慶賀,方才發生的風波就這樣平息了。

氏族的榮辱要與國事共進退,事勢至此,羅追折辱唐銘遺骸一事,唐氏不能再當眾往下追究了,一個陣亡將士頭顱應當接受的禮遇同國之邦交相比,孰輕孰重,似乎根本沒有斟酌的必要。唐銘的遺骨既然被追回,似乎已經算得上是一個被妥善處理的結果了。

唐頌茫然四顧,不知該看往何處,許多人都面帶喜色,她卻與這一方天地格格不入,她的視線經過一人時有了停頓,昌睦公主眼含靜謐望向她,對方帳中賓客滿座,其中一位官袍上繡滿青龍臥墨池的花樣,唐頌沿著他的肩頸往上看,看到洛城王獨孤謀那雙深沉的眼眸。

她斂回視線,最後看向了哥哥,唐鈞向她頷首,面上盡是安慰之色。唐頌回過神,遠觀禦帳中一人的動向,待骨芯中的麻木消退,宴飲即畢時,她重拾力氣起身,挎刀遠離。

走出一段距離後,她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他早已不在了,她抬起一手,輕輕貼近唇邊,她的手背上還留有他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