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手,撫摸宣紙上她的字,那是一叢叢,一簇簇筆鋒不羈的草體。
如若沒有它們,她可能難以在一盞孤燈下支撐自己棲身至今。
“我之前,從未留意過你的字。”
她回應:“寫得不好,讓陛下見笑了。”
秦哲視向她,視向她低垂的眼睫,那兩處陰翳遮掩了她的神色。
“皇後免禮。”他喚她起身。
硯庭起身卻沒有抬眸,持沉默相對,秦哲經過她,在她的鳳塌上落座,他同樣沉默下來。
“硯庭,”良久,他終於開口:“可以陪我說幾句話麼?”
他暫時舍棄了帝王的口吻。
她終於抬眼看向他,他眼中有淚光,唇角含著一絲卑微的略略尷尬的笑,一手撐在身側,硯庭怔然,看向他的身旁,不知為何,她莫名的確信,那裡沒有危險。
她邁步走近他,在他身旁坐下,他望出窗外,念道:“高閣明月夜,閑茶對雲漢。硯庭,你的這首詩為誰而作?”
她驚駭,而後低垂脖頸,在他靴邊跪下身子,壓低肩頸,絕望的闔眼請罪道:“臣妾該死,請陛下恕罪。”
她選擇直面自己,選擇認罪,選擇去接受皇庭閫內禮法的審判。
她靜侯著,審判卻遲遲沒有降臨,面前的君王遞出手,將一枚簪子緩緩遞進她的視野內。
是她的那枚白玉鳳簪,她曾將它贈予一人。
她倉促抬眸,與他對視,秦哲沖他笑了笑,解釋說:“審問時,他們從他身上搜到的,如今,物歸原主。”
硯庭手指劇烈顫抖著,她從他手中接過那枚玉簪,難以自持的落下眼淚,她攥緊簪子,悲泣,泣不成聲。
“他很傻,臨刑前不該帶它在身上的,不過,倘若換做是我,我也捨不得將它丟棄。”
她聞聽他的傾訴。
“朕已經原諒她了,即便她出身異族,她是間人,她有罪,可是,我已經原諒她了,燕燕她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
這一刻,她跟他都是陷入絕境的孤獨之人。
他起身,來到她的桌前,提起她的筆,蘸墨揮毫,須臾將一張宣紙遞到她的面前。
硯庭接過,閱後錯愕的抬頭,他俯視她,頷首:“這是封禦制詔令,作數。”
她含淚而笑,渾身顫抖著再次俯身,要謝恩,他制止她,笑道:“硯庭,走吧。”
硯庭邁出檻外,她猶豫駐足,靜立片刻後回眸望向殿內,東壁上有餘光,映出平康帝他的殘影。
她穿過長長的廊子,無數道宮門向前走,那封詔令下發後開始施展效用了,她只需出示自己那枚“四門館畫學博士徐硯庭”的鞶囊,便可暢行無阻。
起初是緩慢邁步,而後是疾步快走,她走啊走啊,步入陰暗的門洞,邁出永安宮門,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
有人在宮門前等候她,她破涕而笑,撲入對方的懷抱,徐夫人緊緊摟抱住她,摩挲著她的臉頰,她眼角的淚水,一聲一聲的安慰她。
“庭庭,我們回家。”
“我們回家。”
硯庭從母親的懷抱裡抬起頭時,微微一怔,她仰望長安城的上空,鋪天蓋地的碎絨落了下來,落在她的鼻尖上,她的眼睛裡。
“下雪了。”她喃喃道。
母親撲落她身上的雪,帶她坐進了回家的馬車裡,窗簾子墜落時,她伸手擋住,撩開它,再次回眸望向永安宮門。
“庭庭,出來了,莫回頭。”
她久久凝望宮門後那座殿宇如翅如翼的飛簷,輕聲說道:“沒關系的。”
“朕不知如何救國立朝。”
她離開那座牢籠時,平康帝如是說,所以,當下,他選擇救她,還她自由,她涉入這場政局的前後都是無辜的。
“平康二年,十月十五,大秦宗社嫡妻徐硯庭與帝和離,留其四門館畫學博士之職。”
一封詔令解除了禁錮她的縲紲,賦予她尊嚴,它如此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