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醫護人員的距離,只隔了薄薄的一層面罩。
盡管剛才在給病人插管、上呼吸機、吸痰、換洗、打針的時候,姑娘們一點都沒有猶豫、沒有退縮、沒想過萬一防護罩破裂,她們自己也會被死神掐住。
可是現在,剛剛一交接完,換班的當下,一離開病人的視線,她們就崩潰了。
她們都是在呼吸內科工作了六七年的老護士了。可是一夜之間,在她們手上,同時有這麼多生命逝去,還是第一次。
尤其是——其中一個剛剛被她們從死神手中奪回來的女病人,得知自己新婚才五天的丈夫,在她醒來前的半小時,搶救無效永遠離開她時,原本已經虛弱到極致的她,忽然如同被惡魔附身,病房裡放聲尖叫,歇斯底裡痛哭,不斷掙紮著要爬起來去看他,她不相信,怎麼一夕之間,就家破人亡。親愛的人,已經與她隔了陰陽。
三個護士上陣都按不住她,她瘋狂地扯掉呼吸機奮力掙紮,大口的鮮血順著她的嘴唇噴湧而出,來不及搶救,她就頭一歪,抽搐著倒下,驟然停止了呼吸。
那慘烈的畫面,令其中一個小護士,當場就癱在地上。
交完班,從病房出來,層層消毒,反複洗手浸泡消毒液的時候,方鳴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不停地顫抖。剛剛有五條生命,從這雙手上無聲無息地流失了,與這個世界訣別,沉入永恆的無邊的黑暗中。他只覺心力憔悴、呆呆看著鏡子裡,嘴唇發青、眼眶凹陷的自己,恍惚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
方鳴像行屍走肉般,搖晃回自己的宿舍。
這是一個完全隔離於外界的傳染醫院,所有的醫護人員都不能離開這裡。相當於,他們也被變相隔離了。只是這隔離一定程度上是自願的。
一時間,他耳邊回蕩著那些被強制送到這裡隔離的病人的哭叫,他們哀聲絕望地捶打房門,要求放他們出去。
人人都怕一進入這裡,就再也出不去了吧。
他抬頭看了一眼灰紫色天幕上稀稀疏疏的冷淡星光——這樣清明的夜空,自己還有命一直一直看下去嗎?作為主動請願來醫院救人的醫生,他知道肩上的重擔,身為醫者的使命感,令他不敢退縮。
是的,他怕一猶豫就會害怕。
此刻,精疲力竭地他倒在硬邦邦的單人床板上,靈魂與身體都倦乏極了,可怎麼也無法閤眼,一閉上眼,那些垂死掙紮的面孔就會出現。
他掏出手機,錄了一段音,將所有病人的情況、發病症狀、死亡症狀和治療方案、治療效果都梳理了一遍。然後他將這段錄音傳送給徐知宜,在錄音的最後,他對徐知宜說:“小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從這裡出去。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勇氣,能夠一直堅守在這裡。但是,請你一定要找到辦法,救救這些人,救救我們大家!拜託了。”
收到這段錄音的時候,徐知宜已經又在實驗室熬了整整兩天。48小時不吃不喝,累極了,就蜷縮在地上,打個盹兒。為了防止病毒外洩,實驗室的氣壓要保持在負40帕特,再加上密不透風的防護行頭,原本一兩個小時可以完成的工作,在這裡要用四五個小時。由於實驗量巨大,人手嚴重不夠,她甚至要親自動手洗刷自己用完的所有器皿。
她這樣拼命工作、她的團隊也沒有一個人敢偷懶。然而,也有人熬不住,私下裡發發牢騷、偷罵徐知宜幾句老妖婆。更有體弱的研究員,在做實驗的過程中,喘不過氣暈倒。
可是,等徐知宜將方鳴發來的錄音,播放給大家聽時。連最愛發牢騷的任飛飛,也閉上了嘴。暈倒的研究員,更是一輸完液,便咬牙連續18小時蹲守在自己的試驗臺前。王院士本人,也徹夜不休在場外排程指揮。朱淩全組人都停下手裡的研究專案,全力以赴配合徐知宜,甘心為徐知宜做助手。
就在徐知宜,全力投入研究,在實驗室渾渾噩噩,幾乎是不見天日的工作時。
疾控中心發出通告,要求所有演藝單位取消公共演出,減少聚眾傳染的機會。
開機了一半的《夜行》,被臨時叫停,整個橫店影視基地變成一座空城。所有拍攝都無限延期。沈肆的好幾個粉絲見面會也相繼取消。
就連沈肆遠在四個月後的巡演,公司也接到了叫停通知。
一時間,正在緊鑼密鼓進行中的排練,被迫暫時終止了。周雯急得兩天沒睡覺,嘴唇上起了一串透明的火泡。
而這時,網路上粉絲們開始嚷嚷要退票——沒有人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看演唱會。幾百塊一張的票,能買好多抗病毒沖劑,看演唱會這種風花雪月的嗜好,必須為好好活著繞道。
沈肆的演唱會門票,各種商業贊助、前期瘋狂砸進去的各種廣告投入、甚至提前支付的場地費用……成為壓在公司所有人頭上的大山,從公司老闆到公關經理再到沈肆的經紀團隊……每個人都焦慮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其實,不只沈肆的公司,幾乎所有有商業演出的公司都焦頭爛額,集體處於狂躁邊緣。
沈肆所在的藝鑫公司被迫與保險公司槓上,要求按照遭遇自然災害索賠。
保險公司派出律師,與藝鑫的律師團隊混戰在一起。律師們戴著口罩,唇槍舌劍,互不相讓,絲毫也沒有因為口罩的遮擋而影響發揮。
沈肆卻反而鬆了口氣——
他至今不能開口唱歌,假唱畢竟風險太大……讓公司來承擔風險,總比他冒著被揭穿名譽掃地的風險要好得多。
公司高層特意召開懂事會議,結果是讓沈肆繼續備戰演唱會。因為高層內部,會有人專門去政府部門公關,一旦相關部門鬆口,演唱會就繼續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