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比作一根皮筋,當一方不停拉緊一頭,就算另一方能承受住拉力,猛然松開時也必定會踉蹌失態;但面前這位年輕稚嫩的女孩子不僅承受住了拉力,甚至在蔣毅突然鬆手時,雙頰並未染上受寵若驚的紅暈,表情也未有一絲惴惴不安,更加看不出有什麼緊張或鬆弛的肢體語言。
還是那一貫地,溫婉平順的聲線,降回原有的輕軟音調。
“您謬贊了。”
蔣毅將那一沓檔案都簽完,簽字筆也隨便地往桌上一丟。
秘書低聲道:“蔣總。該出發去機場了。”
他嗯一聲,又對她身後略一頷首,轉而將目光投向賀美娜。
“我們已經一致決定——一比一點五,原址還建。你們那隻值一百來萬的破房子,三年之內必定升值六倍以上。開心嗎。”
一致決定?原址還建?所以他們否決了戚具寧的仕紳化方案,而且他還同意了?
她有些恍惚,轉過頭去,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她身後,稍遠處還站著一位黑發披肩,苗條清麗的幹練女性,有著和戚具寧相似的眉眼——想必就是戚具邇了。
蔣毅又和藹道:“好孩子,好好照顧具寧。這孩子最近狀態不太好。公司需要他養足精神,再回來好好幹。”
蔣毅走後,一眾員工也紛紛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一切彷彿都恢複到了正常的氣氛和秩序。
站在賀美娜身後的戚具寧輕咳一聲,聲音中帶著絲笑意,又似是有些激賞的情緒。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和蔣毅說話。”
“怎麼沒有。”
戚具邇亦款款走上前來。與弟弟立體深邃的五官所不同,姐姐臉龐扁平細滑,有一種古典仕女的精緻:“你不也經常和他對著幹嗎。還有危從安。現在又多了一個。”
她越走越近,直到貼近胞弟身邊。完美的妝容,優雅的儀態,還有雍容的氣度無一不在顯示著這位剛剛三十出頭的女繼承人的風采。
戚具寧亦以玩笑的口吻道:“三人成黨,小心我們造反。”
永珍用內部郵件系統交流公務,嚴禁上班時間登陸社交平臺。但身為董事會副主席的戚具邇知道員工私下有很多八卦群。現在這些群多半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對於很多人來說,知識分子的形象要麼迂腐,要麼狷介,而且在面對資本發難時多半反應不過來,只能呆鈍地捱上一刀,頭破血流,狼狽不堪。
但這位沉靜溫婉的賀小姐不同。她素淨的面孔帶著一股長期沉浸在浩繁卷帙中才會有的書卷氣,卻又並不自見自矜,就像是從紅塵裡蒸騰起來的一股書香,清新中夾著一絲馥郁:“因為我不領永珍的工資,所以才能有底氣說那些。”
更何況他說到了賀宇和胡蘋。她的父母就算有不好的地方,也輪不到外人來批評。
“怎麼,不是因為我?”戚具寧替她拈去肩上一根柔軟發絲,卻也不扔掉,隨意地在無名指上纏了幾圈,又松開,“我還以為你是篤定我會來救你。原來我又自作聰明。”
賀美娜眼角瞥到戚具寧的小動作,立刻將視線移開,卻又不知落在哪裡才好,頗有些楚楚動人。戚具邇一看便心下了然,不由得替這位頗有好感的賀小姐暗暗嘆息。
“為什麼要怕他呢。我只是複述了爺爺的遺言。不過——爺爺實際上並沒有說‘廠房被利慾薰心的商人拆掉……’那一段。是我自己加的。”賀美娜坦誠地回答,“聽了這句話,靈魂被拷問的應該是他。”
戚具寧禁不住笑起來。他當然不覺得鐵石心腸的蔣毅會有哪怕一絲的愧疚。但是賀美娜這種遇強則強的性格令他很欣賞。
戚具邇問:“賀小姐學歷是什麼。”
“博士。”
戚具邇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她的眉毛精心設計過,既能體現出最高管理層的殺伐決斷,又保留了部分女性的柔美:“哦?你看起來很年輕。”
“我書讀得比較快。所以畢業得早。”
“看看人家。”戚具邇轉向戚具寧,半奚落半玩笑,“比你年紀小,學歷還比你高,不嫌丟人嗎。”
“確實慚愧,也反思過。如果有同樣愛與支援的家庭氛圍,我極有可能會成長為完全不一樣的人。”
“從小到大,誰不是把你當寶貝一樣疼愛?你做哪樣事沒有得到所有人支援?”
“你去拿把椅子來。我可以坐在這裡說到地老天荒。”
“哎喲唷,我怎麼忘了——你就是那種明明已經擁有了一屋子稱心如意的生日禮物,卻會因為我送了你一根卡地亞高階定製的仙女棒而生氣整整一年的小可憐。”
“我生氣是因為它根本無效。你不是還好好地站在這裡,並沒有變成一個臭老太婆。”
“你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就算是你,也不會每個生日願望都成真。”
“那可不一定。”戚具寧道,“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走著瞧。”
戚具邇不喜歡胞弟說話的方式,立刻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可是在看到他那幾乎和母親一模一樣的嘴唇和下巴時,她的心立刻軟了下來。
“你還要在外面呆多久?好回來了吧?你看看你,像個野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