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想過,此生還會再一次推開那扇古舊的大門。
那院落中的景緻依稀如舊,他才發現,從小長大的庭院原來是這樣的狹小,從小住過的那間茅屋竟又是如此的破舊。
回憶如潮水,隨著穿堂而過的風迎面湧來。
他靜默踟躇了片刻,反覆思索了許久,卻也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
忽聞院中器皿落地的聲音,衛青抬起頭來,只見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怔怔地望著自己,手中的陶碗一不小心落下來,碎了一地。
“軍……軍爺,您是不是……找……找錯了門了。”
那人顫巍巍地望著他,滿臉的滄桑也早以沒有了記憶中的潑辣模樣。也許是上了年紀的原因,又許是當真沒有認出他來,她原本冷酷的面容竟因憔悴又顯得柔和了幾許,眼中卻帶著他少年時鮮少在她臉上見過的那種驚慌失措的神色。
七年來,這座庭院沒有絲毫的變化,可那個女人卻似乎是真的老了。
屋內的人也聞聲出來,見那器宇軒昂的英挺青年立於自己矮小的門簷之下,目光深邃又莫測。
最後從屋中出來的人一眼認出了他。
今日在市集上短暫的相遇,他忽而看見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只覺得甚為眼熟,不禁一陣觳觫,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半晌也邁不開腳。
誰知那騎在高頭大馬之上英姿勃勃的將軍竟也回眸於他,旁邊的兵士喝了兩聲,他也未真正確認,卻也只顧著抱頭鼠竄了。
如今他再次回來,已經和當年那個受盡欺凌的少年判若兩人。眉若遠山,目如幽潭,一身凜凜鎧甲,光亮鋥澈,已是威風赫赫,貴不可言。
“青……阿青……是你嗎?”最終仍是一聲老邁的呢喃,像是帶著血脈盡處的最後一絲溫情。
他想要回答,可覺得為時已晚。
他垂下眸子去,從懷中緩緩取出一袋金,抬起頭來徑直走向面前那顫巍巍的老嫗,伸出手去遞給她。
可那老嫗遲遲不敢接過,兩條腿打著顫,身體一晃,險些摔到地上去,還好被他一把扶住了。
老嫗驚慌失措,顫巍巍地抬起頭來,迎上他沉默又平靜的目光,渾濁的眼眸與他清澈的瞳孔相撞,相覷了許久方才回過意識來,趕忙低下頭去。
“阿青……”身後的老叟趕忙哭喊著上前來,想要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衛青忽然回眸,目光卻似寒箭一般定住了他的步伐。
“本將的名諱,也是爾等可以張口便喚的嗎?”他的聲音寒冷得彷彿不帶一絲溫情,話剛出口,連他自己也有些難以置信。
一個人,若想要了斷過去,就必須先學會狠心。
老叟見他面露寒光,不禁一怔,記憶中那個逆來順受的溫柔的孩子,如今已然是徹徹底底改頭換面了,連他這個親生父親竟也從他的身上找不回自己血脈的一點影子。
衛青轉過頭去,居高臨下逼視著面前的老嫗,輕輕鬆開她不斷顫抖的肩膀,抬手將那一袋金當著她面前,扔在了她的腳前。
“這是本將欠二老的……自此山高水長,我衛青與鄭家再無瓜葛。”
說罷,他轉身望向身邊鄭季,多年的骨肉分離,他的生父此時竟用一種看待魔鬼一般的眼神看著自己。他的眼中沒有溫情脈脈,只有委曲求全與難以掩飾的恐懼與忌憚。
衛青不知道這些年來,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所蹤,是否有為自己的寄人籬下、為奴為僕而有過半分的擔憂與記掛。
可如今看著他老邁的面容,那些過往他已不想再追究。
對於鄭季,他是做不到以德報怨,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事情,便是忘卻。
他忽然開始想念遠在長安的李鸞。
是她給了他苦澀暗淡的人生一點希望的曙光,也是她給予他乾涸枯竭的心坎上一場春時煙雨,讓他寸草不生的前路忽然柳暗花明。
他因保護她,而得到心靈的慰藉,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便是他的新生。
衛青不禁苦笑一聲,這裡似乎已沒有他再可留戀片刻的理由。他轉過身去,於鴉雀無聲之中悄然離去,木門再度闔上,像是阻斷了過往,那些記憶被塵封進了死弄堂裡。
他抬眼不禁望了望湛藍的晴空,似乎終於開始熟悉自己的名字。
衛青……衛青……
從此千古,唯此仲卿。
鄭家所處的邊郭裡東隅少說也有二三十里的山路,歸途之上已是月色迷離,樹影婆娑。
衛青心中藏著心事,馬也驅得緩,夏末夜裡幽寂無人的長道之上,秋風已漸涼,烏雲遮住了星月光輝,除了馬蹄“篤篤”的聲響,便是一人一馬彳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