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回到長安已是五月漸盡,暑氣來時。
得知帝后已搬去了甘泉宮中避暑,衛青也不敢在長安耽擱,連侯府也未歸,便直接去了甘泉宮中拜見天子。
他來時,劉徹一個人坐在甘泉邊上納涼。午後本是四處驕陽似火,他獨自靠在甘泉邊的樹蔭下,將腳浸泡在清涼的河水中,聽著四周泉水淙淙,遠處不時傳來孩童戲水的歡笑聲,當真是好不愜意。
中常侍見劉徹坐在樹下似有些闌珊夢意,便沒有敢打攪他。直到他一個覺睡醒了,方才上前來稟報,大將軍歸來,正在外面候著。
劉徹動了怒,出聲對著老中常侍呵斥了一番:“既然大將軍回來,為何不早些叫醒朕?你這人真是越來越擅作主張了。”
中常侍憨厚一笑。抿嘴不接他的話,知道他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在他身邊侍候久了,自然也是明白他的心性。昨夜他批閱大臣的上疏直至後半夜,晌午好不容易小憩著了,中常侍便沒有去叫醒他。
衛青來時風塵僕僕,身上仍著一身沉重的盔甲,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氣息倒還算是平穩。劉徹見狀忙命人奉上涼茶,叫人取身舒適的薄衫來給衛青換上。
衛青實不敢在君王面前更衣,再三推拒,劉徹便也由他,喚了宮娥拿著碩大的蒲扇來回扇著,與他納涼。
“一路上辛勞了,今日便留在甘泉宮中,我與皇后為你接風洗塵。”
“此乃臣之本分內之責,實不敢勞煩陛下如此款待。”衛青抬手揖道:“如今九江郡民心初定,惶恐日減。雖有劉安門客,扮作趁亂出逃的流民,但四周藩王郡不敢收留,終遣送至九江郡內。至於南邊閩越方面,也暫時沒有任何舉措。”
“大將軍此去著實辛苦了。”劉徹聽完點了點頭,忙招呼著宮娥,將端來的清涼解暑的酸梅茶奉於衛青手中。
“陛下詔命,臣自當盡心竭力。”衛青接過涼茶低頭呷了一口,只覺得甘甜清涼入喉,甚是消暑。
“怎麼樣?皇后的手藝還是好些吧。朕讓王夫人宮裡也做過,可是趕不上這個味道。”劉徹輕笑,盯著他略顯疲憊的臉:“明日再來也無妨,你辦事,我總是放心的。”
衛青將手中茶杯落於矮腳案,抬手向劉徹拜道:“臣不敢越矩。”
“你總是很小心……就是有點太過小心,倒是顯得朕有些不近人情了……”劉徹輕笑了一句,沉默了半晌抬眸望向他:“張次公的事,朕沒等到你回來,是否覺得朕有些操之過急了?”
“臣不敢。”衛青依舊低垂著眼眸。
“劉陵那個女人好生厲害,不僅僅將你手底下的一員得力干將搭了進去,就連朕看中的那個嚴助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劉徹的諷刺一笑,忽而長嘆道:“朕最是惜才,但這些鑽進女人裙子裡便找不到北的,實在是不堪重用。張次公是土匪強盜出身也就罷了,怎的嚴助這樣士卿出身的,竟也辦出這樣的糊塗事來。”
衛青正襟危坐,低垂著眉眼,沉默地聽著他說下去。
“他們都說朕刻薄寡恩,暴虐成性,對有功之臣尚且如此,更別說那些碌碌無為計程車大夫了。”劉徹側了側身,靠在背後的樹上,偏著頭去看遠處彷彿九天之水蜿蜒而來的金色甘泉:“那些人怎樣想朕,朕心裡都明白,可朕不在乎。但是朕不希望你也這樣想朕……”
說罷,他緩緩轉過頭來,直視著他那被午後陽光染成金色的沉默的眼眸。
“這些年,朕對你是否過於嚴苛了……”
“陛下折煞臣了。這些年,陛下對臣與臣家人的恩賞不斷……”
“朕說的不是這個……”他打斷了他的話,嘴角輕撇一絲莫名的苦笑,卻很快又化為烏有。
忽而想起年少時與他放馬南山,對著漫天星月,徹夜促膝長談,那時總覺得流光飄忽,頃刻間便到了天明。身為帝王,他這匆匆半生歷經了多少雲影詭譎,暗潮湧動,又有多少孤注一擲,一意孤行。曾經的青蔥少年,面目如玉,與他同坐於漫天星河之下,抬眸間彷彿璀璨的星河都只融在他的眼中。
如今時過境遷,那雙明亮又清澈的眼睛如今也早被塞北常年的風沙掩埋,如同明珠蒙塵,再無撥雲見日之時。
對於這天下,他們都有過犧牲,也有過割捨。便也再都沒有虧欠的了。
“這些年,你好像都沒有好好的休息過。江南梅雨剛過,正是繁花錦簇之時,又何必要這樣急著回來?”他苦笑一聲,端起手邊的酸梅茶飲了一口,卻被那茶中的酸澀弄得不禁蹙起了眉頭。
“朕還有去病……”
衛青日暮時分才出了甘泉宮,夕陽下,永安門的城牆根上卻早已有一人一馬立在那裡,似乎是等了他許久。
城門在此時緩緩啟開,夕陽的光輝從城門傾瀉而出。那少年跳下馬背,似是揹著身後的萬丈金光,引著馬向他走來。
那景象竟讓他覺得又幾分熟悉,似乎是要追溯至時光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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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他也是那樣一個光芒萬丈的少年郎君,也曾如皓月當空般難掩光華,如紫電青霜般難藏鋒芒。
如今一晃,回憶蒙塵,竟也都是那樣久遠的事了。
“舅舅!”那人靠近來,衝著他拜手道。
他微點了下頭:“你在這裡做什麼?”
“去病知道舅舅今日歸來,特地來城門處相迎……”他說著又向他身後望了一眼,除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鐵甲凜凜、刀槍劍戟,卻未見那鉛華弗御、粉妝玉琢。
“看什麼呢?”馬上的人也看出了他一臉掩藏不住的失落。
“沒什麼……”他倉皇地低垂下眉眼,自嘲地輕笑:“只是舅舅是一個人回來……”
衛青明白他所指何意,轉眼望向身後三千軍騎,半晌回過頭來不禁攢眉笑道:“我是一個人去的,自然是一個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