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顏色雜黃且質地劣薄,是大理寺牢中最常見的毛邊草紙。
其上筆跡因此洇開,顯得字跡雜亂。
此乃玉嬤嬤所留,是託了牢中獄卒之手轉交給和珅——獄卒深知和珅夫人馮霽雯與太妃情誼深厚,若不然也不會多番前來探視,是以自然不會拒絕這個可以跟和珅示好的機會。
和珅賞了他一錠銀子,獄卒有眼色地保證將此事爛在肚子裡。
信中所言,也均是對和珅一人所言。
玉嬤嬤提及當年為嘉貴妃製毒並不知道嘉貴妃用途何在,更不知此毒還要了常保的性命——
她說,即便如此,是人皆無法不心懷芥蒂,這乃人之常情,所以她也無意為當年助紂為虐之舉開脫。
但她又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順帶著了結此事,懇求和珅可以放下往昔舊怨。
她所謂的‘放下’,自然是不想看到和珅日後會對太妃存有敵意,更不希望和珅會因此跟馮霽雯生出什麼嫌隙來。
和珅取下仕女圖燈罩,一手持燈,一手持信,來至窗邊。
他將信紙一焚而盡。
他本有意將此信給馮霽雯看,可方才見馮霽雯哭得傷心至極,便又改了主意。
到底不是什麼要緊之事,為防她看過之後又生出玉嬤嬤之死與她有關的想法來,他便自作主張一回吧。
灰燼飄落窗下,和珅吹熄了燈苗。
魚白一片的東方,隱約浮上了一抹淺淡的緋紅,一派旭日將出之象。
晨風微冷,襲入眉間,和珅徐徐吐出了一口濁氣來。
他自認本非君子,可勝在為人不笨,平生最不愛鑽死衚衕,當年之事,已經大白,撇開誰對誰錯之餘,當日之境,各人更有各人的身不由己。
甚至往難聽了說,玉嬤嬤之所以留此一信,言語間皆是愧疚之意,可卻是因馮霽雯之故——當年誰不認識誰,在玉嬤嬤和太妃眼中,他的阿瑪與同樣枉死的其他人並無區別。只因有了馮霽雯這層關係在,才讓此事顯得‘值得一愧’起來。
玉嬤嬤與太妃都是久經起伏之人,製毒之時就該想到會有無辜之人枉死,而這些年來也並無試圖揭發之舉,而是心無波瀾,所以,良善二字或許早已談不上。
他當然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他會選擇心無芥蒂,就如同玉嬤嬤和太妃選擇為往昔之事懺悔一樣,都是因為有馮霽雯在中間而已。
所以,他才會格外地體諒太妃當年的‘身不由己’。
這世間太多事都是如此,與其說是事態決定心境,倒不如說私心決定事態走向。
世間原本的模樣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讓自己的眼睛看到什麼。
而他,最想看到的便是夫人無憂長樂。
……
第二日,程淵進宮面聖,自請交出手中兵權,辭爵歸鄉。
乾隆沉著一張臉沉默良久。
程淵以年事已高、百病纏身為由再三請求。
“你此番掛印而去,倒是兩袖輕鬆,可有想過雲南邊境之地朕又能放心交予誰手?”乾隆沉聲發問。
程淵不過五十出頭,在官場之上很多人這個年紀尚在力爭上游,所謂年事已高,不過是有意隱退的藉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