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季大夫所定的三日隔離期一過,天剛亮,柳渡便趕往重患營房。
季慷也感染了輕症,面色略顯蒼白,卻仍強撐著,與他一同試驗新方。
那場雨後,腹疝病症的發作週期驟然縮短為十日,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現在芙蓉膏的癮性未除,柳渡仍不敢貿然將其直接用於其他患者,因此只是同季大夫試驗些穩住症狀的藥方,以圖拖過這一波急發。
營帳中,顧虛白正翻看幾卷醫書。這些日子,他幾乎成了半個醫理行家,從方劑到症候,皆略通一二。
但不知為何,這幾日他心頭總有一股莫名的不安。起初他以為是藥力所致錯覺,但今日醒來,這種惴惴之感愈發顯著。
他煩躁地放下醫卷,視線掠過案前,那束竹花已然枯萎,花穗幹癟捲曲,低低垂下。
他想起上官歧寄給他的急函裡提到:法慈方丈在寺中閉關了七七四十九天後,竹花漫山遍野盛開。是夜,方丈所居後院忽然燃起熊熊大火,弟子們從夢中驚醒,手忙腳亂欲取水滅火,方才奔出寺廟,卻聽見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唵——”音,如鐘鳴雲中。然後寺廟在他們身後轟然坍塌。
法慈方丈圓寂時未留下只言片語,他的離世如同一個寓言,顧虛白悲慟非常,思來想去,卻始終不得其解。
他拿起幹竹花,想尋個瓶子將它插起來,權作祭念。卻聽到木盒中傳來一陣窸窣聲。
柳渡每日會給木盒中的芙蓉蟲喂一些草莖汁液,可今日不知為何,竹花剛一靠近,盒中那些蟲子便躁動起來。
顧虛白心中升起一絲疑惑,卻也並未深究。他起身正欲將竹花安置妥帖,目光忽然瞥見書架一隅,一本冊子倒插其中,露出翻折的一角。
他本以為是尋常醫書,隨手抽出,想展平那一頁的折角。誰知一翻開,卻見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是柳渡的日記。目光落至其中幾行時,他神色微變。
柳渡正與季大夫研討藥方,季大夫年長,加上身染疾病,受不得冷,便在營帳內點起了火盆。
帳內溫度漸升,汗水很快浸透了裡衣,柳渡幹脆脫了外套,只著一件單衣。
昨天因未服用芙蓉膏,他一夜未眠,渾身瘙癢如螞蟻噬咬,強撐著迷迷糊糊躺了一會兒,醒來時只覺眼前青黑發暗。
此刻在這燥熱帳中,更覺氣悶難當,呼吸不暢,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
季大夫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又比劃了個睡覺的手勢,似在勸他回去歇息。
柳渡剛要張口解釋,有府兵通報說:“柳大夫,顧公子找。”
柳渡朝季大夫歉然點頭,旋即起身走出帳外。
外頭寒氣凜冽,冷風一吹,渾身汗意激得他打了個寒噤。顧虛白站在門口,臉上神色不明。
柳渡目光落到顧虛白手中那本熟悉的冊子上,瞬間身體一僵——昨夜,他頭腦昏亂,在冊上記下了自己的身體反應和劑量記錄。原以為隨手塞在架子上的一堆醫書中間,顧虛白應不會注意,未料竟被他一眼發現。
“怎麼了?”柳渡強裝鎮定。
“你記錄的內容,脈象、用藥反應……為何和我所經歷的完全不同?”顧虛白臉色沉鬱,“你到底隱瞞了我什麼?是不是你——”
話音未落,營地另一側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莊景和爽朗的聲音:“顧公子,柳公子——”
顧虛白深深地看了柳渡一眼,終是將話嚥了回去,轉身迎了上去。
柳渡也收斂神色,笑意盈盈地跟上。
莊景和身上帶著風塵僕僕之氣,見他們二人無恙,神情放鬆了幾分。他打量了柳渡一眼,笑道:“你冷不冷?穿得這般單薄。”
柳渡抬手攏了攏衣袖,輕描淡寫道:“方才帳中爐火太旺,有些悶熱,便脫了兩件。”
莊景和點頭,也未多問,目光掃過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一旁,鄺君儒朝顧虛白拱手行禮:“多謝顧都督支援兵力。”
顧虛白頷首道:“鄺統領不必多禮,但願能早些穩住疫勢。”
鄺君儒亦不多言,轉身帶著一眾南越郡兵徑直前往病患營房。
柳渡急忙將莊景和帶回自己營帳,一進門便將這幾日來的營中的患者情況,自己的發現以及試驗過程一一道來。
顧虛白心裡有疑,但當著莊大夫的面不好說什麼,便在一旁默默旁聽。
說話間,柳渡忽覺體內一陣燥熱翻湧,沖上頭頂,緊接著是一陣瘙癢從四肢蔓延至脊背,他暗自在腿側狠狠掐了一把,才堪堪將這股沖動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