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亭外的秋豪聽到此,不免腹誹:你寫批語時怎就沒想過自己是認了死理呢?!你可知我家主子的“愚人道陰”實則是暗指太子勾連馬萬群,朋結黨援敗壞朝風?!以及他私密勾結秉筆太監汪忠賢,濫用金翼盤查百官?!
未及秋豪心底剮完他,小鬼再次揪起嗓子自諷道:“而且,依草民看這小子不僅年歲不夠穩重,連同書法也是春蚓秋蛇。您瞅瞅,這一撇寫的多長那一撇卻見短,還有這勾提的,力度明顯不夠。寒磣,真是寒磣。”聽得花鬼直撮笑,秋豪則無語凝噎,廉衡貢獻完自戕戲碼後,又微微躬了躬身,便一寸一捻意欲將箋紙袖入口袋,孰料明胤先一步抽刀斷水,毫無情面得奪走箋紙旋即袖入自己的錦袍內。
廉衡心底立時颳起陣陰風,直吹得他自己耳鳴,哎,看來這篇是翻不過去了呀。
明晟見明胤異舉,雖作詫異終究未放在心上,只因他還未將廉衡揉進他高貴的眼眶裡,而花鬼唐敬德凡事講究個“眼不見為淨”,自顧自瞥著夕陽餘暉充當沒事人,唯那位子曰孟曰的相里康依舊蜜糖似的意猶未盡,繼續糾纏道:“四兩撥千斤,我倒覺得這評語極妙。”
不待他繼續,花鬼唉唉唉打住:“行行行了,哎呦我天哪,剛從儒父那裝了一腦仁‘經筵’,你倆莫再開‘日講’了,酸秀才,直說得我腦仁疼。”言畢招了招鄺玉,“鄺玉,把你家殿下黃蓋車裡藏著的瑤琴取出來。”
相里康:“百草權輿,曲水流觴。若非唐兄,還真想不起讓賢弟彈奏一曲,以洗雙耳呢。”
說話間,鄺玉已捧著一具古琴、一侍從端著張紫檀幾型畫桌緩步走來。相里康盛情相邀,廉衡下意識躲退,雙手連連抗拒,這才顯露出黃口稚子該有的纖弱顧悸。相里康見他抗拒樣子只作輕笑,花鬼則嫌棄萬分抬腳給他一推,孰料小鬼一個不穩當又直直往另側倒去。千鈞一髮間,被明胤巧捷萬端地擋住,沒躺其身上。廉衡後背著力那刻忙兔子一樣坐筆直,暗自慶幸:還好穩住了,若真倒向了那華衣錦服,他這粗布麻衣粘其半星子渾塵,讓自己賠件,賣了小大和大小也不夠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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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我先彈一曲,給賢弟開個彩頭好了。”
“好呢好呢”,廉衡縮脖縮腦跪蹭近瑤琴畫桌,豎起驢耳笑咍咍答應。
相里康巖巖若孤松,與東邊天新月遙相輝映,撩袖撥彈,端的是:陌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絃遍,萬木澄奇陰。能使瓊苞發,又令碧蘂生。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曲水流觴落英聲,當真應景,應心。
一曲罷,他正了正身看向廉衡坦笑道:“為兄已開了彩頭,賢弟莫再推辭。”
廉衡依舊搖頭如擺鐘,夾雜著奶聲奶氣的“嗯嗯嗯”推脫不就。彷彿那溪頭臥剝蓮蓬的垂髫小兒,十分趣味可愛,當真有了些他這年歲該有的樣子。
花鬼不免失笑,心想這多心眼小皮匠還有這乖覺可人樣!
明胤亦是挑眉:誠如小鬼剛才所言,“制人者握權也”,能夠牽制別人才是掌握主動權的人。也許自己稍加動用些資源便能夠輕易牽制小鬼,可他卻總有種反被小鬼牽著鼻子走的錯覺,這使他極度不適,亦不能容忍。
“兄長兄長,你能再彈一曲嗎?”
“哦?”相里康笑。
“小弟當真不會。家裡寒貧,尚且裹腹,榆木朽柴打做的琴具都買不起,何況這稀世瑤琴。”他講的雖是小白菜地裡黃的恓惶成才史,卻不見一絲悲悽,彷彿苦日子是熬心熬膽的香蜜,可偏巧這副笑呷呷的神情讓在座幾人一時面色沉沉,而當事人卻依舊好脾性地在那脆脆道:“平日裡盡忙著餬口養家奔波營生了,坑蒙拐騙啥壞心眼都使,還從未像今日這般明淨過。”
“還知道自己坑蒙拐騙老使壞心眼啊?!”花鬼倏然坐直,不再似尊醉玉頹山的臥佛僧,合上扇子就著他前闊腦又是吧嗒一聲。
“嘿嘿”,廉衡呲牙一笑:“我只坑蒙拐騙花鬼師兄這種人。”
“呵”,花鬼負氣不爽道:“爺哪種人?你給爺說清楚,俊郎?佳婿?君子?才子?高手?”
廉衡咯咯咯三聲笑:“您哪有那麼正經,‘窮兇極惡、人面獸心、老奸巨猾、無惡不作、無可救藥’這五個詞裡,您任挑一個哪怕全挑了都行。”
一眾轟然大笑,即便素來正經的太子向來寡面的世子,都好一通憋笑。不說這小鬼爪子利,春風明媚裡言笑晏晏間,便能給人吃一整隻鱉。花鬼作勢要打他,太子咳了聲,辭色溫肅道:“你可聽懂了方才曲子?”
廉衡聞聲拘謹,再次繃緊心絃,福了福身子低言低語正經道:“回稟太子,草民並不精通樂理,但就其淵源略知一二。單說這琴,只在腰首凹進,通體純粹,應是仲尼式瑤琴。且說這曲,用意深刻,音韻悽愴,應是‘墨子悲絲’了。”
“正是,正是”,相里康忙說:“賢弟既未曾碰過琴具,何以辯聽這曲?”
“小子八歲那年,迫於生計,曾在南充一州里做過一員外郎家的童養婿”,廉衡輕咳聲略作羞赧,“那員外郎是個風雅文人,日日吟詩賦酒,時時彈撥清弦,小子才得以濡染這妙音。”
“想不到賢弟如此艱坷下,竟能如此飽學,愈發叫吾相形見絀。”
“小子只是雜看亂看而已,並無規整體系,真真與你們論比,自知相去甚遠。”
“童養婿?!”花鬼滿面誚笑。
“喔,說俗點就是那倒插門”,小鬼斂起眼底深潛的那陰陰的一絲笑,心想既然這世子那狸叔,包括太子和敖廣,都想聞出他味探出他底,他不若成全了他們,讓這撲朔迷離的味道再濃烈些,讓他們在根兒上就尋錯方向,永遠別想知道他是誰!故而他立時作怫然不悅狀,氣呼呼道:“我爹現在還天天張羅著讓張撮合山、李牽線婆給我打問個富貴人家,尋個良家小姐將我入贅出沒了。嚇,上個月就讓金匠家的來看我牙口,這個月又叫來個碾玉匠家的摸我根骨。您們評評理,小子這身板,目前能讓小家碧玉們生出個胖兒子麼?就不能容我再長它兩年麼!”
落英亭一時死寂,不設防他摻葷話,一眾皆面面相覷。唯花鬼這廝很快反應,撐開骨扇嗤笑道:“是嘛?!那索性入贅爺爺家如何?爺包你錦衣玉食榮華千年。”
唐敬德本作詐唬,意欲看他吳牛喘月的驚厥樣,可惜了小鬼完全不是吃素的,他可最擅以毒攻毒:“入贅兄長家也不是不可。”廉衡甫一接話,相里康白淨面皮直接被畫了朵桃花上去,太子和明胤亦收緊眉目。
遊神修眉一挑,滿臉哂笑:“你可是有何特殊要求?”
還特殊癖好特殊口味特殊姿勢呢!
廉衡似笑非笑:“情人分兩種,‘情之正者’與‘情之淫者’,兄長若不是真裝斷袖,那就只能是後者了,那我必是前者。您喜歡逢場作戲,奈何草民是個三貞九烈的主,追求個海枯石爛!假若您招我入府,卻又繼續在外頭玩那些虛凰假鳳的遊戲,我一旦醋海翻波可是會拼命的,到時候怕您吃不消啊。”
一席話讓亭外的鐵血男兒們嘴都歪到陰溝。雖都對唐敬德好男色之事有所耳聞,但不論真假,從不會拿到明面上說。一是不敢二是不恥。這小子今日也忒放肆了些,不僅明說還當著花鬼的面挑破,更是當著太子世子的面談論這離經叛道的狹邪之事。果真序齒太輕,不知腦袋金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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