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萬群打點妥當頂缸齊備,但他終要輸,不是他欠周全也並非力量薄,衝他能將竇滿貫等鴻商大案壓得不見一絲水花兒,足見其人能力卓絕。他輸,只是輸給了對手本身——襄王府背後的九宮門,龐大的暗探網、迅疾的訊息流和萬夫莫敵的精衛,是連明皇都垂涎三尺的,何況還有一個雲南沐府。
說回眼前,能讓左右小吏面如死灰的不過幾個過從甚密的五品贓吏,但能讓蘇學岑馬萬群失驚急站、讓已然修煉到“浪打空城寂寞回”心境的右相爺都瞠目結舌的人物就不簡單了——馬萬群親家公——三孤之一的太子少保徐恩祖。太子少保,雖說名存職異,卻也是位極人臣的榮譽稱號,品秩平行於六部尚書和負責監察百官的左右都御史。最重要的,他是“東宮三師”,他一定程度代表著東宮。
金翼如何從雲南緝他回來?他跑去雲南作甚?密之又密緝拿歸京,是明皇下的旨嗎?轉念一想,王不下旨,孰敢將其柵送京師?
然不論是襄王府將他圍困雲南後轉手於金翼、還是明皇叫金翼將其人秘密押入京,目的皆共指一處:逼勒太子在馬萬群和徐恩祖之間選一個。
割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這是明胤預收的結果,而太子爺亦毫無選擇。
話說這位太子少保,放著錦繡京城不呆而秘密前往雲南,原也是著了馬萬群的道,不過馬大人壓根沒想過其人會這麼快玩完。他自然想不到的,更不會想到,那個被他讚不絕口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的幕僚黎先生,竟是狸叔胞弟。狸叔本姓黎,因老奸巨猾被洛妃戲稱“狸叔”而非“黎叔”,自此叫開了去,忽略了他真姓名。
馬萬群慎小謹微又極富心計,黎先生能說服其將所有身家掛靠徐恩祖名下,除卻無雙智計,還在於徐恩祖是其親家公,二者有姻親關係外,更重要的,老實無為的徐恩祖一切盡在馬萬群掌握中,他不會擔心這個老實疙瘩吞掉自己錢。
奈何人算不如“人算”,私礦銅礦甚至是銀樓股份城外地皮,危情之下他方方一股腦兒轉至親家公名下,親家公就被黎先生設計騙去雲南,帶進了銀礦裡,之後便被金翼人贓俱獲了。金翼飛書密稟明皇,明皇眼白翻上天,只給了譚宓三個字:“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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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被“拿”,就成了東西,不具人的價值了。
好好一個少保,活活怕成一顆膿包。徐恩祖瞧著堂上人,瞧著馬萬群,愧悔無地道:“你可害苦了我啊!我糊塗哇,糊塗!”
聰明人一聽,即知,徐恩祖已被馬萬群鉗制死了,他要主動攬罪了,以保全馬萬群廕庇其家人。其實也是他沒有選擇了,在金翼罔顧他身份將他枷鎖緝拿時,他就知道明皇要用他活祭私礦了。
事到如今,連真話都不能說了。
他若“據實”交代,直言自己是被有心之人騙去雲南,而非坦承罪狀——交代出馬萬群移交他的所有銀礦銅礦線,並上繳全部貪墨,以示私礦處置之先河——聖心大怒,厭他不識抬舉,那他和馬萬群皆命不久矣;他若坦然攬責,順承聖心,馬萬群尚能權利不衰,舉家安危則可無恙。何況,私礦的事他多少參染,參染一分或十分,此時此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聖心,聖心要他參染十分他就只能參染十分。
黃奇幾人坐都不敢坐了還哪敢審他,亦不知如何審他,畢竟堂下人實權沒有但位份極高,眾座面面相覷間,徐恩祖率先開口:“各位大人無需為難,我上負皇恩下愧百姓,於法不容,既被明鏡司就地逮捕,也不願再巧言自辯譸欺聖心。”他頓了頓,滿腔心酸道,“拿筆墨來,我供罪即是。”
這是一位老實樸素的壞人。
至此他已然明白,忽而與他掏心掏肺的吏部天官親家公,將所有財富轉至他名下,不是出於嘴底的信任和姻親,而是想找他頂缸,倘使將來東窗事發,他可替他揹走所有大黑鍋,還不得不、甚至是甘心情願地背鍋,一如此時;而那位步履安詳、將他設套騙往雲南又憑空消失的黎先生,是誰的陰子,他大概猜出;這幕後操盤手將他大費周章誆去南境,更絞盡腦汁說服馬萬群將全部財產轉與他,目的是何他依舊猜出了大概。
他還能掙扎什麼?
馬萬群還能心疼什麼?
縱然此時此刻,馬萬群亦幡然醒悟,日前忽告假要去探病好友的黎先生是個暗礁險灘,他也實難接受如此結局。他伸手空抓了抓在埋首援筆自罪的徐恩祖,絕望地喃了聲“不要”。
蘇學岑臉色灰白,出恭為由離開大堂。
人群將視線從他身上回落至廉衡身上,這位替東宮“擅自”出面選擇放棄徒有榮譽的徐恩祖而留下手握實權的馬萬群的少年人,可真謂六丁黑煞!毋庸置疑,自他展露頭角,前後煎逼過多少人?單論東宮,先是驅逐了太子太傅楊鴻禮,此番又倒掉一個太子少保徐恩祖,外帶策反了一個刑部尚書佘斯況,祭天了無數黨附東宮的小吏,贏家最大是誰呢?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
徐恩祖的供狀是直接呈遞明皇的,黃奇起身託過罪狀時掃了眼各大錢莊所寄存銀兩及舉國兼併的土地時,不禁愣怔。
馬萬群仿似窒息,急汗瞬間浸出一身,爾後整個人虛了軟了下來,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什麼都沒了,畢生經營化為泡影。
而我們這位每逢大事有靜氣的少年,忽噗嗤一笑,人如粉面桃花,起身從忙忙端來降暑湯的陪吏手中截走湯藥,悠悠走至馬萬群身邊,放下茶杯,將他攙了把高聲道:“晚學隨身攜有速效救心丸,大人來顆否?”
馬萬群強自撐氣立起骨架,眼神恨不能生剝他皮,少年莞爾再笑,將茶杯往他面前再送了送,俯首低語:“您可千萬撐住咯,魏縉揭舉案和江西銅礦事,還沒開審呢!”頓了頓,嘆聲再道,“您貪墨額合計超康王府數倍,您若還惦記著煽動太子爺收拾我,您就大錯特錯了。”
馬萬群死死盯著他。
廉衡:“若非想要收歸這些金銀,太子爺如何會允我胡來?陛下又如何會?馬大人聰明無雙,理當明白自己的氣要自己咽!您也別恨我,誰叫您府邸家奴一不留神被人綁去了雲南?廉某人乃一見縫下蛆的主,不借機榨乾您血,也不符合我邪門操守。”
馬萬群眼裡含血,含恨,死抓著扶手撐住了自己。
少年人眼裡含春,含笑,眾目睽睽下回歸原位,調整個舒適坐姿聆聽黃奇繼續審理案犯。
徐恩祖帶下去後,該審其他幾個小嫌犯了,因馬府家奴在列,馬萬群同理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