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外，楊柳依依，幾塊魚塘倒映夕陽，絲絲縷縷的炊煙飄過。

修士出行要坐馬車，這倒是大大超乎奚羽意料之外，在他以小裝闊的腦子和可憐巴巴的臆測見解裡，既是修仙一流不應該都是高來高去，騰雲駕霧嗎，怎麼徒步而行還不夠，又得借車馬以代步，和他所想象中的排場派頭星毫沾不上邊。

車是輛好車，卻架不住年月侵蝕，咯吱咯吱的，約莫是從舊坊市裡淘來的，拉到大戶人家的座駕前顯然就不夠看了。馬兒也算匹好馬，或許年輕時候也曾神駿過，一日可行千里，可如今卻更像一頭農家院裡拉磨盤的騾子，老得沒二兩肉。

若是二者湊到一起，難免就只剩寒磣兩字可言了。

青旒看也不看他，掀開簾子，輕巧地上了轎內，元寶也有樣學樣，趾高氣揚。

花髮老者招他上車，奚羽卻忽然一怔，似乎猛地想起了什麼事忘做了，丟下一句話轉頭就跑，“等我一會兒！”

花髮老者微微錯愕，眼神望向阿大，阿大默然，然後搖了搖頭，他相貌粗獷，心思卻細膩如發，回憶起兩人相識的始末，忽爾的一瞬間彷彿明白了這少年要做什麼，先行靠坐在了馬車沿上，閉目不言。

奚羽一溜煙小跑，不是事到臨頭改了主意，而是真的有事要做，只見他腳步如飛，竟是直奔酒樓而去。

一入內，大堂碗打盤碎，一片狼藉，跑堂小二正在收拾桌椅，人手不夠，連掌勺的伙伕也從後廚出來幫忙，龔艾兩人橫七豎八躺著，那先前被假蛇嚇昏過去的掌櫃的也沒有醒來，這時自然沒有客人。酒樓諸人見奚羽去而復返，均是嚇了一跳，還以為他還不盡興，又要生事，奚羽也不多話，徑直就朝那掌櫃的走去，蹲身下來，摸索了一陣，終於從他懷裡掏出了那枚金錠，便在眾目睽睽下毫不客氣地收歸己有。

酒樓眾人眼睜睜看著他行那入室強取豪奪之事，但不久所見還歷歷在目，哪裡敢阻止這個魔星，奚羽從進來到出去，沒一個敢喘大氣的，如入無人之境。

從酒樓出來，奚羽左右四顧，好不容易才尋到了一老一小的去向，追了上去，在擦肩而過之際悄無聲息留下低語，隨後一個閃身拐入一個無人的衚衕裡。

沒一會兒，老漢便攜著那男童進了衚衕，手上還捧著一袋從地上撿回來的油貨白餅，見是奚羽，就要再行禮拜謝，奚羽趕忙將人扶起，把那枚從掌櫃的懷裡掏出的金錠不由分說硬塞到老漢手裡，不等老漢推辭，就急道：“拿著這錢，快點離去，帶著孩子遠走高飛，也別再回來了，小心事後那兩頭癩蛤蟆找你麻煩，我還有事，就先告辭。”

說罷，向外張頭望了望，確認沒人注意這邊後，奚羽又出了衚衕，不著痕跡地混入了人群中。

心中之事總算了結，奚羽一身輕快，至於等那守財奴掌櫃的醒來過後，發現金錠不見會是怎樣的撕心裂肺那就與他無關了，他像條滑魚一般，打熙攘人群中穿行而過，有人腦後一涼，回過看再看去時，已沒了人影。

腳下不停，等回到城外，見馬車還在，他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花髮老者見他回來點了點頭，眼神作示意他坐上馬車，奚羽急忙還禮，但心下一想，青旒那個小姑娘在裡面，人家一看就是嬌生貴養之軀，自己身上出了汗臭烘烘的，車內不過方寸之地，擠進去還是算了吧，免得徒招人厭，於是擺擺手，露出一個憨笑，上前扶著花髮老者登上了轎後，也學著自己恩人的樣子，一屁股坐在車沿上。

花髮老者見狀，也沒有勉強，便被青旒憤憤咕噥著，伸出一雙素白的小手拽了進去。

“好心當成驢肝肺……哼，不進來就不進來，誰稀罕！在外頭就叫風把他颳走好了，八尺爺爺你別理他！”

一簾之隔，小姑娘的嘀咕奚羽自然一字不落，聽得清清楚楚，只揉了揉鼻子，全當沒有聽見，轉頭看向坐在另一邊的大漢，眼裡微微火熱，心中暗暗慶幸自己陰差陽錯之下還能得以跟著他。

青旒那句跟屁蟲倒是沒白冤枉他，兩人朝夕相處了多日，不知為何，奚羽在看到大漢厚實的身影時，心裡就莫名的一安。

其實從山裡長大的孩子，生性跳脫，書沒讀過兩斤重，學壞容易學好難，不說小雞肚腸，但有仇是必報的，不過卻哪有那麼多有恩必報的迂腐念頭，聽說過追著人報仇的，也從聽過追在人後頭報恩的。

既無緣分，何必強求，若求心安，至多燒香求神時為恩人唸叨上幾句為之祈福、禱告平安也就算盡了一份心了。奚羽的心思並沒那麼單純，口口聲聲說報恩也只是個藉口罷了，大漢是他唯一的線索，所以他只能籍以這個藉口揪住不放，哪怕惹人嫌，哪怕落人口實，罵上一句跟屁蟲，何止，便是叫馬屁精也不算冤枉了他，但縱使如此，奚羽也要跟著他。

知曉並親眼見識過世間有那麼神秘而強大的一群人，他們間的恩怨情仇，他們間的兇險無常，又怎會不以為然，當做一切從未發生。要讓奚羽找個營生過活，白馬過隙，行屍走肉般就此了卻餘下的壽命，他實是不願，也不甘。

一隻蛙從井底跳起，窺到了外面的世界，那麼就再也回不去了。

阿大，就是他的名字嗎？奚羽想著，卻沒準備改口的打算。

至於阿大不是啞巴，可以說話的事，奚羽已然知曉，回來的時候也為他找了開脫的理由，自己這樣的多舌怪不了人家生煩，畢竟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何況他還是自己的恩人，說來說去，錯全在自己，不該腹誹自己的恩人，莫名其妙的一個人瞎想，實在是不敬，往大里說都有些恩將仇報的意思了。

就在奚羽正暗自責備自己的時候，阿大也不管邊上少年複雜變幻的目光，伸手摺下一條柳枝，輕輕一打，駕著老馬上了官道。

……

老馬踢踏，往西漸行漸遠，出了人煙之境，晚風輕柔地拂面而過，古道之上，莽莽蒼蒼。

奚羽是生平第一次坐馬車，起先還有些擔驚受怕，但後來見平穩如恆，也就放下心來，只是不時顛簸，屁股肉硌得生疼，十分受罪，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感受。

路上也沒人可搭話，那叫元寶的小獼猴似乎一到了馬車上就消停了不少，多時也不冒出頭來，頗為索然無趣，奚羽卻難能享受著這安寧的靜默。

他深吸一口氣，看了看瞑目養神的阿大，心意一動，驀然想到，或許這就是他曾幾何時憧憬神往的那種居無定所、仗劍天涯的感覺嗎，可如今真的無家可歸，化身旅人，卻總覺得心底某處有什麼東西空了一大塊。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自以為的歡喜沖淡，只剩寥寥愁緒。

說不清，道不明。

馬車直到夜深才停下，行到一處林間，夜梟駐足枝頭，明月隱去，奚羽不知何時，居然在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聲響中已經抱著包裹，斜斜靠在木板上蜷著身睡熟了，偶爾有稀稀落落的蟲鳴也吵不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