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廟亂火
村裡村外多處皆布滿泥濘,靠山而居的村落地勢傾斜,愈是往上走,被暴雨沖刮下來的泥水就越是洶湧,雖嚴重不到傷及性命,但細小的石子沖進鞋底必會使人疼痛。
魏鬱春踏著一雙草鞋不顧阻擋,腳底下不知被磨出了多少隻水泡。
她心中苦澀,即便是重活一世,身體素質竟與前世無甚區別。
她自我遷怒,將對心中對馮巧兒的萬千責罵和聲討,變成了針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的憤懣——若不是她看管不嚴,巧兒定不會出這麼大的事!
洶湧的愧疚鋪天蓋地席捲過來,陣勢不比潑天的暴雨小。
急火攻心下,魏鬱春踏破草鞋,一整個人栽進了泥潭。幸好一旁作伴的關闍彥及時拉住她,否則必定滑下去,且傷勢不輕。
多日沒開口的關闍彥,忍不住說出這段時光裡最長的一句話:“別往上面走了,你以為賊人都跟你一樣不要命麼?你妹妹倘若遭人拐賣,必不會在前頭。若真在,不出意外就是死了。”
關闍彥其實不太會說話,尤其不會對女子說話,好心好意的勸阻在他嘴裡一轉,就成了惹人耳嫌的刺話。
魏鬱春可沒工夫相信這是他的口不擇言,戒備的目光如飛梭逼入對方的眸前,她聲線輕細,卻帶著諷刺至極的壓迫感:“若我相信你的不出意外,那日山崖落難的你,還會站在我面前嗎?”
關闍彥卡住,他眉頭緊皺,知道自己遭人誤會卻做不出合適的解釋。唯一確信的是,他的心情有些不暢快,有種莫名被人淩駕於上後,有口難言的堵塞感。
這魏鬱春竟比他還倔,加上有求於人的事情壓他一頭,即便從他前再多麼傲氣沖天,目前也是氣焰全無,毫無尊嚴可說。
他把傘推給魏鬱春,賭氣似的說道:“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前面尋。”
這是魏鬱春沒能想到的發展,冰涼的傘柄塞入掌心的觸感,讓她失神。
等回過神時,關闍彥的逆行而上的身影,差點就要如射出去的飛箭,揚長而走。
此時若要上坡,無異於與天而鬥,人定不勝天,關闍彥極有可能會把命賠進這場賭氣裡去。
魏鬱春心驚,包裹心靈的冷瑟皮囊猝然撕裂開一個口子。
魏鬱春下意識地扯住關闍彥的衣擺,語氣和眼神皆有所緩和:“方才無意遷怒於你,抱歉。”
然後,她就很快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塑造多時的形象就這樣土崩瓦解,整個人的神色很是僵硬。
關闍彥邁出去的步伐退回來,眼神潦潦草草地掃了她一眼,一絲詫異飛過後,心裡也多出了很多見解——這女子分明總是好心,會因為可憐受傷之人,不惜代價把人救回去,會擔心他受傷,但總是不肯叫別人察覺出這份好意。
若別人剛要因為感激而想要親近她,她就會立即把人推開,再用與心思截然相反的態度逼走對方,拒人於千裡之外。
這樣的表現不僅針對了他,就連魏鬱春的家人都沒能倖免於此——平日裡,魏鬱春不會主動和馮家夫婦以及馮巧兒有過多交集,說話總是冷冷淡淡,妹妹馮巧兒的撒嬌,在她這裡全無用處,難怪她會越來越怕自己這個姐姐。
當然,她表面雖如此,侍奉爹孃,賺錢養家,照顧妹妹這些事情她一樣不落。
這女子同自己無甚差別,都極不愛表露自己的情緒,更不會表達自己的心情,與人相處別別扭扭倒是正常。
這股親切感,又讓關闍彥對魏鬱春産生了極強的共鳴。
從前無人能降服的孤傲與矜功負氣,在魏鬱春的冷熱不定下被很快制服,籠罩心頭許久的悲色也被抵消。
關闍彥舒展開不痛快的眉頭,給魏鬱春指了一條路,那個方向還亮著幾團燈火:“去那邊看看,應是還有好幾戶人家沒走到。”
魏鬱春將踏爛的草鞋重新打上死結,也將鑽心的疼痛埋在心裡,一言不發地上了路。
兩人匆忙出門根本來不及提燈,一步一個當心,都難以躲避低窪之處埋著的水坑,關闍彥擅跋涉之力。魏鬱春縱使再不情不願,也不得不依靠他來引路。
漫山遍野的昏暗混淆視覺的盲區,走近之後,關闍彥和魏鬱春才發現那個方向根本沒有什麼燈火人家,那些光點散著幽微的光暈,搖搖晃晃,一會兒抱團,一會兒似煙火般炸碎。
如今暴雨紛綿,這些燈光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地在外面,如此肆意活動?這在實在是詭異。
除非那裡有個至多還可以遮雨的地方——並且一定是處極其狹小的地方,甚至是估計唯有一兩片牆擋雨的陋地。
魏鬱春自是知曉這些道理,使勁眯著眼去看,卻還是透不過雨幕瞧出個分曉,迷茫而憂慮地問道:“那是個什麼地方?”
關闍彥還在引著她往前走,待終於看清建築的輪廓後才開口:“一個破敗的土地廟。”
他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走,一時沒顧上魏鬱春,徑自快步上前。
魏鬱春還提著裙擺,使勁兒收腹後才攢足勁兒躍過眼前很寬的水坑,她舉步維艱,她邊走邊想:“看來已經離家很遠了,我未曾見過古溪村還有這種地方。”
這土地廟不知荒廢了多少年,除了勉強支撐半隻屋頂的殘垣斷壁外,其餘的土石早已同茅茨土階混雜在一塊,淹在軟泥裡,同雨水一起發酵出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