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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採蓮

興許是因為夜深天涼的緣故,老人的腿上蓋著一張厚厚的絨毛毯子,光滑柔軟。

“是不是有心事?”老人見他推得很慢,忽然開口打破平靜,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有些尖銳。

葉雲一怔,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禁停住腳步,沉吟了一會兒,否認道:“沒有。”

“沒有最好,走上這條路,不能想得太多。”老人指了指腳下這條路,話中有話,沉聲道,“因為對你有威脅的人都在暗處,躲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而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老是思前想後束手束腳的,很難走出去。”

“明白。”?葉雲心裡咯噔一下,老人的語氣有些沉重,似乎他的顧慮更多。

老人笑笑,試圖緩和氛圍,便轉移話題道:“這是你文殊叔走了之後,我第二次出門。上一次是三個月前,去了蜀都給他上香,今晚是第二次,十多年嘍。”

十多年,未曾踏出房門一步,這是什麼青燈古佛的生活?

葉雲平靜地望著這位他永遠無法企及的老人,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安慰他一下。

“不用想著安慰我,我這老古董別的不清楚,但有一點我比誰都懂得,那就是——死是很容易的,活著卻很艱難。”老人似乎感覺到了葉雲的遲疑,緩緩睜眼,丟擲這麼一句,然後枯枝般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繼續前行。

葉雲推著輪椅繼續悠悠上路,沒有說什麼節哀順變之類的肉麻話,沉默就已經足夠。

“這天底下啊,最淒涼的,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而是白髮人送兩個黑髮人。我就這麼一個好兒子,兒媳婦也孝順,我還沒怎麼享到清福呢,他們倆就甩甩手,狠心走了,唉。”老人絮絮叨叨,又閉上了眼睛,長嘆一聲,“有時候,想找個人聊聊天都很難,幸虧你來了寧州,不然我這老骨頭可是要患封閉症嘍。”

葉雲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打趣道:“放心,我最在行的事,就是陪老人家聊天。”

老人尖笑起來,笑聲迴盪在小路上空,陰森冷寒,欣慰道:“上天還是有好生之德的,帶走了我的兒子兒媳婦,卻又把你送到了我身邊。我這老骨頭身體還行,碰上兩條壁虎啊,我還是能效仿那武二的。”

葉雲輕笑而起,老人難得的幾句冷幽默怎麼著也要給點面子,關切道:“燕老,您這種心態就對了,漢代陸賈的《新語·懷慮》雲:恬暢和良,安靜者祥。保持好的心態,可使您延年益壽。”

老人沒有回應,周圍顯得很安靜,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幽幽叫著。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著大腿上的毯子,忽然開口道,“孩子,知道這句話是說的嗎?”

“知道,這是賈寶玉隨苗苗真人和茫茫大士飄然登岸而去時,留給賈政的最後一句話語。”葉雲輕聲回答,望了望不遠處的池塘,繼續道,“‘我所居住的地方是青埂峰,我所遊歷的地方是這茫茫的天地之間。誰和我一同去呢,我又該跟隨什麼人一同呢?太過於渺茫虛無,該回到那大荒之地了。’賈癲子在最後一刻道出了他內心的平靜,這紅塵已經離他遠去了。”

沉默,許久的沉默。

忽爾,老人一聲嘆息,幽幽道:“所有的喧囂繁華都會歸於塵土,活著的時候,如果心內空無一物是最可怕的,那是滲入骨髓的淒涼,無法與人訴說。我太老了,本來就不應該再留在這個世界上了。太祖仙逝了這麼多年,我有天走了,好去和他說說話,以前他總愛在京城和我談茶經的。”

古龍說過,人在回憶中,時間往往會過得很快的。

所以有些孤獨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憶裡,才能度過漫長寂寞的晚年。

“死”的本身並不痛苦,痛苦的只是臨死前那一段等待的時候。

葉雲不知如何出言安慰,踟躕許久,輕聲開口道:“夢影霧花,盡是虛空,因心想雜亂,方隨逐諸塵。燕老,不要想太多,你還有我呢,還有老爺子,還有我媽,還有很多關心你的人,你永遠不會孤獨。”

老人轉頭凝視著他,忽然大笑而起,丟擲一句:“雲心有我,雲我無心。”

葉雲微微皺眉,被這橫空出世的八個字吊起了胃口,思索片刻,才猜測出此話的大概意思:雲心有我,這“雲”應該是自己,老人知道自己的心裡裝著他。雲我無心,這“雲”應該是言語,是指自己要他不要憂心。

一字雙關,委婉道謝,老人仍然思維敏捷,可喜可賀。

不知不覺,串了些閒話的一老一少已經來到了小院的池塘。

池塘挺大,卻不顯空曠,彌望著一片密密麻麻的荷葉,頗有接天蓮葉無窮碧的韻味。

荷葉出水很高,由幼細梗杆頂著,像雨中紛紛而撐的傘。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蓮花,有些嫋娜綻放,像舞臺上光芒萬丈的明星;也有些羞澀地打著花骨朵兒,如同深院裡待字閨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