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有這個覺悟的我站在收銀處欲哭無淚。這家街區超市的收銀員是熟人,見狀安慰我說:
“戴維,忘帶錢了沒有關系。下次拿來也行。”
我更想哭了。而讓我幾乎立刻哭出聲的則是,透過超市的玻璃窗,我瞥見一個熟悉身影正推開超市的旋轉門。顧不上 sin,我轉身就跑,試圖在那個人注意到我之前躲到離我最近的那排貨架的後面,誰知我剛邁開步子,身後已傳來他尖利的聲音:
“嘿!戴比!”
我僵直身體,機器人一樣擰過脖子,艱難作出微笑的樣子,對聲音的主人擺手:
“嗨……馬克。”
馬克雖然極力掩飾,但還是有些不敢用力走路的樣子。這時幹脆停在超市入口,不管自己有沒有擋住別人,等跟隨他的兩個小弟替自己取東西回來。
他的兩個小弟徑直路過我走向口香糖的貨架,彷彿我是一個隱形人。
我打馬克的那天,這兩個小弟也在場。馬克是好戰而記仇的人,甚至可以只因為高興就唆使手下欺淩他人。我不認為他會放過直擊他要害,讓他變成二級殘廢的我。但他們現在集體失憶似的表現,讓我的驚疑遠遠大出了恐懼——難道他們有什麼其他預謀?
我捏緊手裡的購物籃。
馬克卻沒有配合我草木皆兵的狀態,把對話引到了完全無關緊要的地方:“你已經從週一休息到週五了。就因為那個會說話的橄欖球?”
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貨架那邊傳來兩個討好的笑聲,似在為他伴奏。
我真的有些傻了,感覺像是在車站裡發現一個呲呲作響的炸藥包,上面的計數越來越小,我指著它暴跳如雷揮臂大叫,人潮卻依舊視若無睹地向前行進。
沒有聲音。沒有人類的聲音,我的,別人的,都沒有。
有的只是逐漸變小的血紅數字,還有那割劃著空氣,令人牙酸的呲呲聲。
連放置的人都忘記了它的炸藥包。
直到馬克他們離開超市,我才回過神來。
“戴比肯定是被砸傻了。”
他們的結論餘音在耳。唯一的結論。
我應該去大慶,嗯。我告訴自己。報複了仇家,仇家還不記得被報複過。這樣的事情,只有臆想和童話裡才會發生。
難道是……
一閃而過的念頭讓我抬頭使勁張望,想透過天花板看見那個流著牛奶與蜂蜜,永無紛爭的幸福所在,想在那片純白裡看見米凱爾調皮的笑臉。我奮力瞪大眼睛。
直瞪得我眼睛發酸,眼淚快要掉下來。
是你麼,米凱爾?
如果是你,那有多好啊。
“戴維?”一隻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拉回我的意識。我茫然看向一臉焦急的收銀員。
她立即附到我耳邊,急急解釋:“那個黑人好像要對你的朋友不利,那樣站著已經很久了。”
我立即清醒過來,想到自己是和 sin 一起來超市的,而從馬克進來我就忽略了他。內疚迅速佔據了我的心,我忙順著收銀員的指示找到 sin。
他雙手抱於前胸,和一個高大壯觀的黑人面對面站著,只是靜默著彼此對視,氛圍卻讓人覺得進了冷氣室。我這才知道,sin 除了嘲諷罐、邪笑盒、沉默箱之外,還有冷氣機的潛質。
此場景若要取名,應該就是“面對龐大黑象的孤小墨竹”。不知是不是受到剛才馬克事件的鼓勵,我義氣上湧直接跑過去插在他倆中間,於是場景更名為“面對龐大黑象的孤小墨竹……和一隻螞蟻”。
我始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約德的長相。後來看了《green ie》,我便一直懷疑比約德一定在靈橋本職之外還偷偷拍過電影,要不電影裡的約翰·克菲怎麼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我擋在 sin 面前,手裡提著裝了十斤重物的購物籃,心想打不過這堵黑牆,拿蘋果什麼的丟丟他總是可以的吧。我推推眼鏡,鼓起全部勇氣瞪住他。想用目光威嚇敵人,卻可悲地發現別說氣勢,他連眼睛都頂我兩個大。這讓我有些畏縮。就在我琢磨拉著 sin 飛奔逃跑有沒有勝算的時候,sin 從後面拉我胳膊:
“戴比,我們走吧。”
“哎?”
我扭頭看他,見他仍一臉冰冷地注視著那個黑大個兒。注意到我的目光,安撫地看我一眼,便自顧自拉住我往超市外面走。那樣子彷彿剛才與之對峙的黑色大象壓根兒不存在。我不能像 sin 那般淡定,往門口走的同時還不時回頭看看,隨時提防黑象朝我們直追而來。
被我以惡意揣測的人卻只是負手站著,靜靜看著我們。
我這才想起他的眼角布滿了年歲的紋路,眼睛裡更是有難以言說的蒼老,甚至是懺悔和慈悲。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些懺悔和慈悲泫然化作一道紫光,剎那間,壓入我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