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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曰歸,曰歸

臨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而夢見了血蝙蝠張牙舞爪,血口大開,忽而又聽見了滔滔江水席捲宇內之聲。等他猝然驚醒的時候,提燈一看,天還沒亮,窗子被冷風吹開了一條縫,而自己此時……應當去起個夜。

要說此事還有些逸聞,比如天樞門裡眾小輩私下曾揣測,以松陽長老之年邁,起個夜會不會掉到茅坑裡去。當然此事是固然不得公然議論的,眾長老仙姿卓絕,自也不同小輩們共用一個茅廁。是以當臨衍在懷君處守夜,不慎累得睡去,再醒來時,陡然發現自己須得面對同長老共用一個茅廁之困局。那時還是仲夏,蟬聲尚自清越,也正是在此種綿軟而愜意的聲浪裡,臨衍偶然聽到松陽長老如廁時的歌聲。

他哼的一個樂府小調,音調還偏了不知多少個十萬八千里。自此,臨衍忽感微妙,亦有些感慨,原來四海宇內,天下熙熙,大家都是如廁時哼的小調都是一樣的。一邊遐思,他舉著燭臺,在客棧二樓的轉角處撞了個人影,嚇得他手一抖,燭火跟著一抖。

朝華轉過身,窗子大開,冷風不留情面地灌了進來,她的髮絲貼在臉上,長袍掛在身上獵獵作響。窗外不見星辰,只有微茫,懸在天邊,頗為楚楚可憐。她看著他,眼中醞了千山萬水,又彷彿空無一物,而臨衍只覺得心下發毛,十分疑惑為何此人大半夜的不睡覺,專程站在這裡嚇起夜之人。

“姑娘……”臨衍一時訥訥,朝華亦被他嚇了一跳,說不出話。

無風無月,一寸孤燈,朝華的袖口有些溼,想是站了太久,沾了露。確是好顏色,一雙眼睛裡彷彿盈著山嵐春華。她的臉色有些慘白,本就是一個頗為瘦弱的人,此時被那悽惻的燭火一照,更是孤零零如鬼。金線雲紋黑袍掛在她的身上,一支鳳首銜柱簪子壓在她的頭上,此外再無一長物,卻也顯得那麼沉。臨衍心下又被鈍鈍地紮了一下,他想起後山上的那座孤墳,一碧清池,池邊一方孤零零的小屋。

山石道人祭典自是萬方來朝,而他將自己關在小屋裡,避開門中煙火與人潮,避開師孃,獨自提一寸孤燈,抄經,靜心。這姑娘也該是心裡藏了什麼人,臨衍想,不然好端端一個姑娘,怎的彷彿隨時都要乘風歸去一般?

“姑娘,你怎的……”他還沒說完,朝華卻自顧自走上前,逼近他,看著他淺褐色瞳孔裡自己如鬼的面容。

——姑娘自重。臨衍說不出,蓋因朝華已將冰涼的手背貼上了他的臉。

白衣勝雪,溫涼如玉,明暗交迭,一點方寸。朝華覺得他像極了一個人,細看卻又不像。那人是死的,渾身上下覆滿了繁花開到極致的荼蘼與頹然之感,而眼前這人還活著,灼灼的面板裡透出新生和年輕的力量。

臨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嶙峋,不盈一握。

“抱歉,”她笑道:“美色當頭,一時失了分寸。”言雖如此,卻絲毫沒有抱歉的樣子,瞧她笑意盈盈,當真厚顏無恥,無恥之極。臨衍氣急,將她推離了一臂長的距離,冷聲道:“夜涼,你早些歇息。”言罷,正當甩袖離去,朝華卻道:“鳳弈剛給我稍了封信,你想不想看一看?”這一句,卻又把臨衍生生鎮住了。

君子好德,更好大德,諸如被調戲了的小德自是該忍則忍的。他深吸一口氣,道:“信呢?”

朝華從腰封裡抖出一張紙,看了看,又將開頭與結尾部分摺好撕去,遞給臨衍,道:“抱歉。——我讓他過來給你賠罪,他不來,我也沒有法子。”還好他不來,不然我……臨衍深吸了一口氣,抖開紙,鳳弈這一手龍飛鳳舞的瘦金體,可比林墨白還要騷氣逼人。

信中寥寥講了林墨白與老道士的淵源。老道士原先也不是老道士,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彭祖”以五十兩銀子一誘,老道士顛顛地給他找那個陰時陰月誕生的孩子。老道士雲遊四海招搖撞騙,與林墨白的交情也僅限於酒足飯飽聊姑娘,林墨白嫌他對風月之事太沒有覺悟,調戲姑娘的時候一般不帶他玩兒。後來半月前在城門根子裡打水的時候,被鳳弈一行人捉了。鳳弈見其傻聰明傻聰明,甚是有趣,又似是捲進了一樁大陰謀裡,遂將其綁了起來,藏在城郊的一處莊子中,自己扮作道士的樣子繼續招搖撞騙。

“真是難為他,”朝華踮起腳,瞧了瞧臨衍手中的信又偷瞥了他一眼,道:“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嘖。”

此處懷著對好友十足的心疼與九十成的幸災樂禍,臨衍不理她,繼續往下看。

鳳弈扮作的老道士發現林墨白近日來甚是恍惚,一個風吹草動就如驚弓之鳥一般戰戰兢兢,他登時來了興趣,順著林墨白的行蹤摸清了林墨白與血蝙蝠合謀騙取別人生辰之事。林墨白還想反將一軍,奈何血蝙蝠亦是賊得很,白日不露蹤跡,夜裡方顯神威,賊狐狸打又打不過,暗算又找不著人,只能假借捉妖道士之手將其收拾得乾淨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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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有趣的是,當時林墨白確實將兩個丫頭引到了南郊,其跑路之姿態那叫一個倉皇如落水之犬,嘖嘖。然而當巧不巧,天公不作美,此時忽然下了一場雨。你知我最恨雨水,遂對此頗為印象深刻。蝙蝠老頭趁著天色陰沉,化身樵夫,還是用穆文斌做了個由頭又哄又騙,將兩個姑娘引到了別處。若說有人命歸西天,想必該是在那裡才對。小姑娘這般不禁騙,為何寡人要騙個人就這般困難?

九殿下,此句句懇切,日月之心,天地可昭,您斷不可再懷疑我了。我們那說好的“報酬”,您可得記得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