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銅鏡回扣道桌面上,輕聲道:“朝華姑娘,我知你好意,但我同你素昧平生,你何必待我這般?”
這般好?這般不好?朝華看了看手頭的胭脂,又看了看她,道:“你是沐夫人的徒弟,我是……我是你天樞門前輩,怎的給你塗個胭脂便叫好了?”她拿毛巾將她的右臉細細擦了乾淨,一邊擦一邊又輕聲道:“都道年華易逝,你這大好的青春,本該塗脂抹粉,著綵衣,折桃花的呀。”朝華神情專注的樣子令季瑤有著一瞬間的恍惚。芍藥姑娘的左眼下也有一顆淺淺的痣,盈盈欲滴,如泣如訴。季瑤任她擦著,又笑道:“你便不是大好青春了麼?”
朝華手一抖,愣愣看著她。季瑤瞧的有趣,小聲又道:“幸好你不是天樞門人……”她看到朝華眼波如水,橫波里自己的倒影依然這般模糊,而她眼下的那枚淺淺的淚痣竟有些盈盈雨滴。好生奇怪,分明這般嬌媚的一張臉,怎的一方淚痣就將她襯得這般楚楚。季瑤深吸一口氣,道:“我有時也覺得,自己本不該是天樞門人。”
朝華聞言樂了:“那你是哪裡人?”她笑起來的眼波如山嵐翠色被早春的和風吹開那般溫柔。季瑤笑了笑,道:“我是天涯人,歸去自天涯,四海天涯又都是家。”四海天涯,何處不是個歸鄉?朝華聞之,想,山石道人若泉下有知,他的小徒弟這般可愛,當該十分欣慰。
打更之聲響了三響,更深漏斷,遙夜寒涼,一場雨終究還是沒有下得來。粗麻的簾幕一角繡了一朵牽牛花,花藤蔓延朝上,頗有種向死而生的衝力。月色朦朧,燭光灑下一方柔黃色,圈成了方寸紅塵。朝華站起身,推開窗,季瑤睡得沉,小小的身子蜷在床邊上,此行同她早些時候的一番豪言壯語相去甚遠。
四海天涯,人間如掌,山河影,如瓊杯。歸來晚,笛聲吹徹,九萬里塵埃。誰又是塵埃,誰又是自己,哪裡又是人間?她看到遙夜如水,四時輪替,九萬里山河海晏河清,而自己彷彿亦被那沉夜與疏風遺忘在了紅塵的另一端。扶搖直上,乘奔御風是什麼?百世之壽,俯仰天地,為何還這般孤獨?朝華轉過身,季瑤深皺著眉頭,睡得並不安穩。她走上前去,凝了一束白光,種在季瑤的額頭,後者輕哼了一聲,眉頭逐漸舒展,想來夢也逐漸回甘。咒唸完,朝華張開手掌,掌心的紋路深縱交橫,母后曾說那是長壽萬福的手相。
她笑了笑,又回到窗臺邊。
馬廄的方向傳來幾聲粗嘎的交談,一人隱隱約約說了句“那婆娘真辣”,另一人哈哈大笑。兩人又講了幾句葷話,再有一人,粗著嗓門低呵了一聲,人聲這才小了,唯餘馬廄裡幾聲馬蹄餘音。朝華聽得有趣,拿起燭臺遠遠照去,只見三個人高馬大的官兵栓好了馬,重重踏回到大堂中。她想起臨衍日間提到的青燈教,隱約覺得有些耳熟,回頭看季瑤睡的深沉,便提起裙襬,躡手躡腳開了房門。
“……此一番折騰,青燈教那些人都被挨個上了大刑,賊首還不露面?”
朝華摸到樓梯角,凝神細聽。只聽另一個官兵又道:“那小子怕是眼看著形勢不對,撒丫子跑了。”
“真是個孬種,”一人道:“聽聞慶王殿下拿了聖旨趕過來,就為了這事?”
“噓聲,此茲事體大,不是你我可以妄議的。辦好事,管好嘴,小心腦袋。”三人踏著重重的腳步聲上了樓,朝華靈機一動,忙跟在三人後頭,一面走,一面散下頭髮,重新鬆鬆地綰了個髻。既如此,何不玩些更有趣的,她想了想,又扯了扯衣服,給自己簪上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花。
她的纖腰不盈一握,被這石青色的腰帶一勒,更顯婀娜。倒許久不曾有這般興致了,她輕笑一聲,剛走到樓梯口,還沒轉彎,卻被左側房間裡橫生出的一隻手一拽,生生拽到了房裡。
臨衍一把捂著她的嘴,輕呼道:“……這又是要做什麼?”言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只見她身著石青色長衫,分明一身清雅,又被這一方腰帶與一抹孤燈粉飾得這般……不忍直視。非禮勿視,臨衍重重嘆了口氣,替她攏了攏衣領口,沉聲道:“你這又是什麼打扮?!”你說這是什麼打扮?朝華對著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道:“……你,又起夜?”
“……”
臨衍往門縫外瞥了一眼,見那三人又胡言亂語了一通,依依不捨地各自回了房,一身酒氣將門外燻得惡臭不可聞。他皺了皺眉眉頭:“阿瑤呢?”
“睡了,”朝華笑道:“恰好我床挺大,你也要過去?”
你這笑得也太……臨衍偏過頭,覺得耳根有些熱。“……閉嘴。”此人莫不是狐狸麼?
朝華聞言,越發笑得如春花初綻。她仰起頭,刻意湊到他的耳邊,小聲道:“你再近些我可要喊非禮了。”此氣息如蘭,騷得他的脖子一陣一陣的癢。癢而難耐,非禮勿視,臨衍瞪著她,這一瞪,又才發覺自己一手撐在她頭頂上,前傾著身子往門外偷窺的距離實在太過令……不合時宜。
“莫要妄動,”臨衍橫了她一眼,他忙同此人拉開一臂之遠,又一想,一直以來不都是你非禮我麼?一念至此,更是一言難盡。“我已著人去打聽狀況,狀況未明,你莫要跟官府起衝突。”那方癢太過短促,又太過綿長。臨衍不由想去摸一摸,那被穆文斌啃了一口的地方,除了一方牙印,是否還有些別的咒術。
朝華奇了:“我這不就是去打探狀況麼?”
臨衍瞪著他,也瞪得自己一陣心虛。她心下莫名歡喜,轉口問道:“好吧,你找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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