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懷君·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杯酒,一把劍,一首長歌,四海安寧。”他笑道。

我以為他又要嘮叨那別苑之中的人。他噗一聲笑,摸了摸我的頭,道:“兒女之事小,家國之事大,我雖不全然是個無懈可擊的君子,卻也是個拎得清的。”

我不敢苟同。“你將人家留了許久,人家又給我送東西又給我送劍譜,最後都化成了個‘拎得清’?你這得成了什麼人?”

他笑意一僵,道:“……人家比我還拎得清,若真說負心薄倖,我才是被打入冷宮的那一個好不好?”

此人太過不著邊際,我不屑同他瞎扯。他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事,諸如天道師道,天地君親,我被他擾得頭甚大,只得逼他同我比劍,他若能打贏我我便聽他說下去。果不其然,太閒之人的劍法沒有太多長進,處入門時我還略有些怕他,現在他被我一頓胖揍,也只得笑嘻嘻恭維我大有長進。

自是長進的。若沒有這點長進,這天地之大,我便也沒有了活路。

“既你這般驕矜,又為何應了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若你執意反抗這門婚事,想來師父也不至於勉強。”我既是問他,也是在問自己。他的這門婚事勾連在他的君子之道上,不上不下,上下翻滾,我的劍法勾連在我的君子道上,有事我覺得一把長劍便是我的全副身家,有時卻又覺得,身家一物,總該還有些別的指望。

他沉吟許久,道:“此無關婚事,無關兒女情長,關乎我。”

他的身上有一道沉沉的枷鎖,洞房花燭是一個枷鎖,掌門之位是一個枷鎖,他的君子之道又是一個。我身上的枷鎖雖不如這般沉重,但也有時讓我喘不上氣。

“我浪蕩這許久,總以為體會過的人事越多,便越能夠將這世間看明白。其實不盡然,”他說:“我有時候會,這漫無邊際的紅塵滾滾,漫無邊際的聲色犬馬,何時才能是個頭。我的克明俊德,我的海晏河清,同我又有何關係?我的未婚妻是個溫和之人,也是個強悍之人。她有著令驚濤歸於寧靜的力量,此種力量我從未在他人身上尋到過。我一見她便覺得,這或許正是我想要的人生。”這是許久許久之後,他同我寫了一封信,信中所言之詞。

“我從未做過這般正確的決定。”

接到他死訊的時候我正在閉關,那時候天下寒白,門中一片素縞,我站在漫天白華之中,忽然感覺到沉。我原以為,天地之大,有一劍在手便是活路,此時一看,即便妖魔退避,人世安寧,這四海之寧靖,萬民之安定,天樞門劍閣之主,劍閣之上萬頃的霞光與星辰,都讓我感覺到沉而惶恐。

我再不是那個抱著他大腿哭的孩子,但天地敞闊,我有職責所在,我也只剩歸途。

我始終沒有機會再問他,待你那一首長歌,四海安寧的經世之願實現後,你又會否如我一般感到沉而窒息;我也沒有機會再問他,停雲別苑就此閒置,你同夫人琴瑟和諧舉案齊眉,是否曾有一刻想起曾經這“君子之道不存”的一刻?

對於後者,我猜他想得比我明白。他曾同我說過,在遇見沐夫人之前,天下的姑娘各有各的好,遇見了她之後,天下的好便都只剩了一種好。他說此話時目光坦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從未見過他這般開心。

對於前者,我至今都未曾想明白。劍閣的樓臺之上,星辰入掌,山河入掌,天幕彷彿近在鼻端。待星辰緩緩沉入地平線下,破曉登臨,曦光鋪開萬頃華彩的時候,雪衣長劍的弟子便會魚貫穿風竹林而過,在長生殿前舞劍。正如我剛入門時一樣,負篋曳屣,窮冬烈風,足膚皸裂,不知卻歡喜。

我每日清晨聽著臨仙台上巨鐘的響聲,此聲一起,萬物復甦,黑夜與恍惚盡數褪去,我又成了天樞門四長老之一,劍閣之主,一個名劍加身之人,一個俗人,一個倦客。我從不敢深問,在天樞門的這許多年,求仙問道,匡扶正義,是否當真是我所願所求。我又是否當真感到歡喜。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當我再不為生計所困的時候,困住我的這個籠子,卻原來早比我想象之中更為切骨,更為沉重,也更為堂皇。

四海江湖,熙熙攘攘,當真沒什麼不同。

喜歡白露點蒼苔請大家收藏:()白露點蒼苔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