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有一匠心之人寫下一句巴山夜雨漲秋池。料想巴山夜雨當十分悽惻,否則當有情人獨對紅燭之時斷不會有這般一番感喟。
由瓊海山莊穿行過了稀疏樹林便可見泥濘的官道,沿官道往西,經永定縣穿行而過,再經過三縣一河一丘,便可見永安城的城牆在晨曦之中巍峨佇立。一夜肅殺過盡,夜雨滌錦了幾人身上的疲態與血氣,洗不去一腔若有若無的思緒上下翻滾。
臨衍偷瞥了一眼朝華。十幾日不見,其神色倦怠,瘦了些許,想來也受了不少苦。她的這一番受苦相比於洗塵山莊一地浮屍實在九牛一毛,臨衍想到修竹小路之中青灰色的屍體與未乾的血跡,心下一緊,悶得發疼。
但他依然無可救藥地想到朝華是否在慶王手中受了苦。
他不知她為何陡然發難,忽而就造了這許多無必要的殺孽。他甚至覺得她這是為了護他——那時他頭暈腦脹,殺紅了眼,聽得那一句“天樞門弟子”後眼看就要犯下不義之舉。
她或許是為了護著他方才替他擔下了這許多罪責。念及此處,越發不忍深想。
待得馬車行至永安城客棧之中,臨衍丟下一句“早些歇息,之後的事之後再圖”便一個人往房中踱去。謝棕琳眼見二人氣氛不對,懶得摻和,丟了一句“後會有期”便不見蹤影。兩間客房旋即用於安放兩個相顧無言之人,朝華身心俱疲,實在做不得他想,嘆了口氣,也慢吞吞挪上二樓。臨關門前她又同小二要了一桶熱水。
距破曉還剩約莫兩炷香,若得洗個熱水澡,閉眼小憩片刻,那邊還有片刻安寧。她一念至此,脫去衣衫,潛入熱水桶中,只覺天地萬物只剩了個熱騰騰的安寧,縱是深秋之天色,這環繞周身的熱度實在救人於水火。
朝華在熱水中泡了片刻,忽又想起肩頭舊傷。神體癒合之力甚強,方才還被冰錐當胸穿過的地方此時已經結作了一塊醜陋的疤,她思前想後,深覺還是應該抹些藥物求個心安。
朝華小心翼翼翻趴出熱水桶,就著一個包袱搜了半天,這才猛然想起來,此乃臨衍的包袱。方才下車時他走得太急,順手撈了個包袱便把自己悶在了房中,此時細拆開來看,他的包裡除些許傷藥法器之雞零狗碎,就剩了兩三件乾淨的衣衫。
要說乾淨也實在勉強,外頭的雨太大,包裹在外層的湖藍色長袍早溼了一半。裡頭兩件月白色外袍勉強能穿,再裡頭一件雪白的裡衣護得甚好,抖開還有皂角香。
朝華將那衣服提出來端詳了片刻,搖了搖頭。
她將二三衣衫往床上一丟,正思索此人睡了沒,何時才能去換包袱之時,便於此不當之時機聽到了敲門之聲。
敲門聲越敲越急,朝華心頭鬱郁,隨手抓了一件月白色外袍籠在身上,急慌慌拉緊了衣襟前去應門。
方一開門,臨衍之所見便是她這幅溼漉漉的樣子。她的髮梢還是溼的,髮間水珠將前襟濡溼得斑駁了幾塊,她的脖子柔白,肌膚勝雪——穿的還偏生是他的衣服!
“我來……包裹拿錯了。”
他低頭乾咳兩聲,滿腔不忍直視,朝華忙開啟房門迎他入門,直至他一臉尷尬行得房中,直愣愣往桌子邊上一杵,朝華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喊他進來作甚?
“……東西被我抖出來了,你自己收拾。”
木桶中的熱水蒸汽騰騰,秋意寒涼,霜色撒在窗臺上。臨衍手忙腳亂將那些雞零狗碎往包袱中塞,一邊回過頭皺眉道:“你冷不冷?”
朝華剛想說不冷,方一開口,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
“……披著,不許脫。”臨衍將自己那一件石青色長袍往她肩上一攏,又回得床邊道:“陸前輩落入了淮安王之手,慶王的鴻門宴必有後招。我們此行甚是崎嶇,也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走——謝前輩去了何處?”
“她有她的訊息網,無須我們擔心。”朝華哈欠連天,湊到臨衍身邊,披著兩件外套斜靠在床柱上道:“接下來你作何打算?”
此一句不問還好,一問便又引得他深感無力。臨衍手頭一窒,嘆聲道:“他們之前提了一句白帝城,我忽而想起凌霄閣雖遠在崑崙虛,但慕容凡的本家卻是蜀中之人。若我們之前所料不錯,薛湛同慶王早有勾結,那他們的後手只怕還在那頭。你說呢?”
朝華半晌不言,直至臨衍又問了一句,她才回過神道:“慶王那時忽然同我提起我神界舊事。我不知他是受了何人指使或是得到了何訊息,但此事可疑,我斷不能坐視不理。”
“你要去年尋昔年九重天湮滅之隱情?”
朝華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背後是否還有隱情。昔年我從輪迴中回來,九重天湮滅之舊事全靠小蕊告知於我,若說這背後當真有何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