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道:“大唐與契丹是戰是和,在目下無非兩種情況,戰為小戰,和為小和。在兩國傾舉國之力決戰不會出現的前提下,邊境的爭鬥若是幽雲自身便能應付,於陛下欽定國策並無根本衝突,而若是幽雲以自身之力能敗契丹,於陛下而言還是好事。然則一切之前提,是幽雲能‘自給自足’。”
莫離點頭道:“此番趁契丹平定黃頭、臭泊叛亂之機收復平州,是盤活邊境這盤棋的關鍵。否則一旦契丹穩定住內部,再東滅渤海,則其國之四方有三方底定,接下來便會專心致志對付中原,那時便是困局。攻打平州,短期來看是為渤海減壓之舉,吸引契丹一部分注意力至幽雲,長久觀之卻是為中原打算。”
李從璟笑道:“說到底,也是惹火燒身之舉。”
莫離開啟摺扇輕輕搖動,“汪洋大海,何懼惹火上身?”
兩人大笑。
馮道離去之後,李從璟第二個要送別的物件便是大明安和李四平。
不同於馮道等人自行南歸,大明安等人要順利歸國,還須得軍情處派人護送,自南向北穿過營州全境,抵達渤海國。如今李從璟要攻打平州,一旦平州攻克,必定牽動三方局勢,作為這場戰鬥的受益方,渤海國是時候有所行動了,也必須採取行動。
以大明安原本之意,在謀國求存之事上,是欲和大唐朝廷面對面締結約定,渤海國雖是小國,但卻是玄宗親自敕封為國,為大唐附屬。然而在得知李存勖關於幽雲之國策後,大明安已知大唐朝廷暫時無暇北顧,渤海國要求存,就得依靠自主對契丹用兵的李從璟。
李從璟身為大唐幽雲防禦使,對邊境戰事有臨事專斷之權,而其之前所作所為以及對待渤海國的態度,也讓大明安對李從璟極為信任。
臨別前日夜,李從璟和大明安在帳旁篝火前詳談。
“將軍攻打平州之舉,實為攬渤海之難於己身,渤海國因將軍得以爭得喘息之機,在下歸國之後定當說服父王厲兵秣馬,與將軍一同應對契丹,不使將軍心血付之東流!”明安措辭很客氣,他身邊有李四平作為參謀,加之本身素有敏才之資,言談舉止挑不出毛病。
得到明安的保證,李從璟並未如何欣喜,他挑動幾下火堆中的乾柴,讓火勢燒得更旺了些,“我部攻平州,不克便罷,一旦攻克,實為牽一髮而動全身之舉,其中利害關係如何,想必王子盡數知曉。幽雲雖廣,百戰、盧龍軍雖強,然若要以一地戰一國,尚顯力有不逮。契丹如若發數十萬大軍南侵,屆時幽雲不能擋,而若幽雲敗退,則渤海危亡只在咫尺之間,此間危難王子可知?”
明安肅然道:“在下固知也!”
李從璟又道:“以渤海國目下之軍力、民力、物力,能擋契丹多少大軍,又能抵擋多少時日,王子可知?”
明安臉色難看,自家的經有多難念他心知肚明,李從璟問得如此分明,叫他一時難以作答。好在李從璟也不需要他回答出來,見明安面色不太好看,李從璟繼續道:“縱然我部攻克平州,而若渤海國不能切實給予有效旁助,本帥可明確告知王子,平州能克不能守。以渤海國眼下內政之況,莫說出兵援助,便是自保都難。因是,本帥希望王子歸國之後,掌大權,握軍政,而奮發圖強,如此方有一線存國生機!”
明安大驚失色,李從璟此話何意再明顯不過,他失聲道:“父王尚且康健,國中貴族勢力深厚,明安只不過父王尋常之子,如何掌握大權?!”
李從璟擺手打斷明安接下來的話,直視對方雙眸,凜然道:“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耶律倍、述律平都非易與之輩,若是王子歸國之後行事依舊不溫不火,不能雷厲風行整頓軍政,王子以為契丹國會給你多少時日,給你多少機會?今日本帥能助你強國,他日一旦契丹觸角滲透渤海國,他人便不能壞你強國之舉?夜長夢多,事久生變,溫水或許煮不了青蛙,但絕對能扼殺渤海國!那時渤海國亡也亡了,哪裡還能容得了王子的忠義?屆時你我死不足惜,只怕無顏面見先祖!”
明安怔然,一時不知該說何是好。
李從璟停頓片刻,又道:“眼下局勢如此,渤海國情形如此,容不得你我有其他選擇,事成則存國,事不成則亡國,王子何以尚在猶豫?”
明安痛苦道:“李將軍一片苦心,明安豈會不知?然則要我行那大逆不道之事,逼父退位而替之,日後明安有何面目立足於天下?”
李從璟知道明安的心思,冷笑道:“我道王子乃是為國為民不惜己身之壯士,今日方知,王子不過貪圖虛名之鼠輩!今日為求國存,一死尚且不懼,何懼天下人側目而視?王子是要國存,還是要自己名存,二者不可兼得,取一者何?”
明安不能言。
李從璟緩和語氣道:“若王子謀國不成,渤海國與王子亡則亡矣,若是謀國有成,渤海國煥然一新,國強民強,千秋萬代之後誰人不誇讚王子之名?然則今日有一線生機,而王子視若不見,因一己私心一時膽怯不去爭取,怕是千百年後,世人都要笑王子誤國!”
明安沉默良久,待淚痕已幹,面色堅毅,牙關緊咬,起身而拜,對李從璟道:“若得國存,明安萬死不足惜,何懼名裂?若是如此,將軍何以教我?”
李從璟拉著明安坐下,勉勵兩句,道:“王子若有奮發圖強之心,則大事有可為。當今之世,亂世當道,天道無常,世間大道因王子這般有為之人而變,王子豈無在這大爭之世一展抱負才學,爭不朽功業之心?王子若有,本帥雖則力薄,願助王子一臂之力。”頓了頓,莊重道:“此番王子歸國,本帥不往,大軍不往,本帥借王子兩人。這兩人一文一武,若是王子從文之策,又輔以武之力,本帥再獻上金銀若干,則王子大事可成!”
“多謝將軍!渤海國能存,全賴將軍之力,明安與渤海國子民萬世不忘!”明安再起再拜,“不知是哪兩人?”
“文者,莫先生;武者,桃統率!”
翌日,李從璟送別眾人。
桃夭夭率領軍情處先遣銳士,隨莫離先跟明安北行,因計劃來得突然,軍情處尚未來得及調集太多人力,後續會有大隊人馬跟進。另外,莫離隨明安此行,並非沒有名分,他頭上頂著臨時加上的幽雲防禦副使頭銜,明面上他們都是大唐特使。
長亭古道,秋風習習,人馬立於道,風聲響於野。
莫離白袍摺扇,面帶微笑,向李從璟抱拳告辭,北風捲起他的衣袍與長髮,為他平添幾分灑脫出塵之姿。
李從璟一時不知該作何言。
莫離此去,初時未必有多少風險,但時日一久必定危機重重,雖有軍情處相護,畢竟異國他鄉,陌生人陌生路,太多情況無法預料。
縱觀百戰軍,唯莫離能堪此重任,但兩人也感情最深厚,自小長大,闖禍一起,讀書一道,書生意氣同發,大爭之志共舉,前番同志平中原,今朝分別謀天下。擔重重於泰山,別愁愁煞秋風。
“此去不可預知,望君保重!”李從璟執手贈言。
莫離笑言:“此去,大爭在我心,天下在我手。李哥兒,保重!”
揮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