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步步看著林縛在江寧崛起的,”湯浩信輕聲說道,“不要看他年輕,我問你,他的手段,你以為有幾人能及——悟塵不及,我也不及啊!”
“老大人以為林縛可能會縱容京畿大亂?”馬朝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他知道這些話本不該是他問出口。
“京畿大亂,朝廷多半要放棄燕京、暫避江寧——你認為有多少人想象不到這種可能性?”湯浩信心裡鬱苦,好些事情找不到訴說,全都憋在他一人的心裡,長嘆一口氣,說道,“嶽冷秋能想象到這種變化,林縛自然也能想象到這種變化。對於林族來說,從處於帝京權力邊緣的勢族,一躍成為能影響朝政的大世家,該有多大的誘惑力?”
馬朝背脊冷汗直冒,沒有想到這背後藏著這麼大的玄機,說道:“難怪林縛在津海集結全軍時,老大人不責怪他魯莽行事……”
“呵呵,”湯浩信苦笑兩聲,說道,“我不但沒有責怪他,還毫不猶豫的將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來——你在邊塞充軍那麼多年,平時比楊樸要沉默寡言,我想你心裡是清楚的——你替我在城中放謠言出去,當前勢態很可能會陷入僵持,我們要索性再添一把柴,將火燒得旺一些。這樣的流言傳出去,一種可能會讓青州府軍團結一致力挺柳葉飛,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柳葉飛不足恃,青州府軍內部會先承受不住壓力崩潰掉……”
“要促使青州府軍譁變?”馬朝問道。青州府軍若鬧譁變,山東郡司到時候只怕是會求著林縛帶兵進青州平亂,總歸能促進將事情儘快解決掉,老大人真是為此費用了心思。
“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湯浩信輕嘆一口氣,“青州府軍在城中軍紀頗壞,你今日帶著人上街去,看到有敗軍紀者,直接揪送到提督陳德彪那裡,要他嚴加懲處,現在就要看陳德彪是不是明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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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在營口鎮接到周普率騎營順利攻下陽山寨的訊息後,便使周同趕回彌河河口,代替曹子昂暫領第二營,率六百餘甲卒沿陽河東岸往陽山寨進發。陽河河口與彌河河口就相距十幾裡地,兩條河流在青州府境內也大致平行。
在清晨青離的晨光裡,林縛在甲衣外罩著緋紅官袍,站在甲板看著遠岸朦朧的景緻,他知道擁兵進迫山東,是很受忌諱的一件事情。也許這件事情解決掉,朝廷就會直接將江東左軍調回崇州去,不會容忍這麼一支不聽話的軍隊留在津海、留在京畿的臥榻之側。
身後腳步輕響,林縛轉回頭,孫文婉穿著他的衣衫,還是男子打扮,走過來,斂身給林縛施了一禮。
“天時還早,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林縛問道。
在青離的晨光裡,孫文婉的臉色還是失血的蒼白,嘴唇彷彿枯萎的玫瑰花瓣,沒有什麼光澤,她的傷勢才休養了三四天,遠沒有到痊癒的地步。
“文婉無法代替爹爹給你什麼承諾,但是大人為我爹爹、為西河會如此盡心,文婉是能決定自己給大人什麼承諾的,”孫文婉盈盈跪倒在地上,說道,“事情即使得到妥善的解決,我爹爹也是要為昌邑譁變擔罪責的,文婉便是罪民之女,為奴為婢,望大人不要嫌棄!”
“你要是來找我說說話,那便站起來,我不習慣跟跪在地上的人說話,彼此都累得慌,”林縛負手在身後,也不去攙孫文婉,要她自己從甲板上爬起來,說道,“你真就甘心西河會為昌邑譁變擔責?你要清楚了,要是我這邊主動鬆了口,昌邑譁變的罪責最終會定多大,就不都在我的掌握之內。”
“大人在河口與曲家爭鬥時,我西河會趨利避害,有失道義,大人能不計前嫌,文婉已經感激不盡了,哪裡還敢要求更多?”孫文婉站起來,仍然低頭不敢跟林縛接視。
“這些事情不必再說,就如我現今會更多為江東左軍考慮一樣,西河會趨利避害,並不值得讓人詬病,你也不會認為我沒有這點容人的肚量。”林縛說道。
“多謝大人體諒,”孫文婉說道,“我爹爹一生只為西河會勞碌奔波,他束手就擒之前,只吩咐過我一件事,不能讓西河會子弟冤死,孫家人生死、得失倒是小事……再說你是不會忍心掐斷津海漕運去要挾朝廷的。”
“哦,”林縛訝異的盯著孫文婉看,笑著問,“你怎麼會這麼自信就以為看透了我?”
“大人非拘泥之人,但是京畿若亂,陷入絕望苦難中的,不是宗室,不是那麼官老爺,而是那百數萬手無寸鐵的平民——大人是不會忍心看到這種情形出現的。”孫文婉沒有再避開林縛的眼睛,神情安靜的說道。
“要知道湯少保能毫不猶豫的出面將整件事大包大攬下來,隻身前往壽光城替我們出頭質詢山東郡司諸官員,除了我們必須抱在一團對抗張、嶽外,實際上他更擔心我會使性子真將津海漕糧輸供給掐斷了——以我在江寧所做下的那些斑斑劣跡來看,我可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啊,”林縛笑著問孫文婉,“何況我離開津海做下那麼多的佈置,哪一點讓你看出我不像是能做出這種狠事的人?”
“大人在河口竹堂所說螳臂擋車之言,”孫文婉淡淡的說道,“這話別人不信,我信。”
“……”林縛抿了一下嘴唇,過了半餉,才說道,“你能理解就好……”看到曹子昂從尾艙裡露頭來,說道,“準備一下,你留下來代我指揮江東左軍,我午後就進壽光,事情不能這麼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