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廬舍裡僅置一香案,林縛坐在蒲團上,對世人說尊崇無比的雲紋金絲的聖旨給林縛隨手丟在磚地上,宋佳走過去,將聖旨從地上撿起來,將泥灰撣去,輕語道:“這麼亂丟,給別人看到,總是不好。”
林縛拿出一隻蒲團,要宋佳坐下,陪一陪自己。
宋佳在香案前上了一炷香,也不顧什麼儀態,陪林縛坐下,嘆道:“立寧王、起用梁氏,對朝廷來說都是飲鴆止渴之策,湯公以死明志、以死相諫,然而在皇上眼裡,或者在那些不明白湯公心志的人眼裡,湯公是以死相挾……”
“你知我在這世,最佩服兩人是誰?”林縛問道。
“這有何難猜?”宋佳將袖子攘起,露出皓白雪腕,“成全你獨領一軍北上者,非顧悟塵,是李卓李兵部。我之前也的確想不到,李卓進江寧之前,就與你見過一面,便如此器重於你——不得不說,識人的本事,李卓要強過文莊公……”
“……”林縛微訝的看了宋佳眼,他與李卓之間的默契,世人還真沒有幾人能看透,沒想到她能看透。李卓能如此重視自己,除了在河口的面談外,高宗庭是個重要的因素,李卓在進江寧之前,高宗庭長時間都在江寧附近替他觀察形勢。
與董原同出仙霞縣的高宗庭實際是不弱於五虎的存在,只是他一直都隱身幕後,又不求功名,聲名不比五虎彰顯罷了。
“……”宋佳卻是不管林縛的訝異,繼續說道,“你為西河會怒而領兵進逼山東,湯公以名節押上與你同行。你也就罷了,湯公一世清名,事敗便是亂臣賊子,你卻以為他是拿權謀壓你。湯公今日為名節而死,所以對你觸動猶大。湯公求死前,諸事都有安排,雖不盡善,但對顧悟塵只留遺書,對你卻留血書,還不是將你裡裡外外都看了個透徹?湯公求死是對元家朝廷的盡忠,留血書給你,卻不一定是要你對元家盡忠……也可以說是,湯公求死是為你而死。你若輕動,便是辜負了湯公;湯公不想你此時就拿津海糧道要挾朝廷。”
林縛眼睛看著宋佳,暗道他若是一怒之下斷然從剡城率軍回崇州,實際上也會將自己逼到沒有退路可走的角落裡,無論反或不反,叛或不叛,皆是不臣,只是他此時還沒有割據崇州以自立的資本啊。
林縛看著宋佳繼續說下去。
宋佳伸手將左鬃亂髮撩起來,說道:“在官家眼裡,靖海水營仍不過是運道頗佳的雜散之軍罷了,焉能與朝廷在登州的水營利器相比?梁家西進山東,與登州水營依為犄角,他們便以為不用擔心你們敢輕斷津海糧道——實際上,你若動,成敗也只是五五之數,沒有更多的把握。關鍵你不會降奢家,這也是廟堂及宮中諸人看準的事情——梁家一動便驚天憾地,也沒有令廟堂及宮中諸人失望,只怕世人更難明白湯公的死志……你今年才二十三,五品穿緋、三品穿紫,以撮爾小吏擁一郡大吏之威,聖寵之極,兩百年罕見。你若不思為朝廷盡忠,清流士子會罵你,販夫走卒也會看你不起。對朝廷諸公來說,顧悟塵、林續文都好琢磨,唯你最難琢磨,遂示恩最寵——這些都是朝廷諸公以及宮中那位自以為是的權謀罷了!”
“女人太聰明未必是好事啊。”林縛輕輕一嘆。
宋佳問道:“你這是誇我還是咒我?”
“你繼續說。”林縛說道。
“朝廷既然以恩相挾,你除事忠之外,又有什麼良策?”宋佳問道,“然自古以來,忠不離孝,梁家能在沁陽蟄伏四年,你為湯公守孝三月又如何?無論東南或中原或燕北,三個月後,局勢便會初定。湯公以死明志,青州眾人也勢必能精誠團結,梁氏會控制膠萊河道,不像他們所料想的輕而易舉,三個月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太短了——三個月,是忍還是殘忍,你還看不清楚嗎?”
林縛微微一嘆,崇觀皇帝生養於王侯之家,許是自幼為謀帝權學會了爾虞我詐,便以權術御臣下,又怎麼可能有真正的大謀之才?朝廷諸大人如狼似虎,偏偏沒有眼前這個女子的見識看得透徹。
林縛撐著泥地,站起來,說道:“玩權謀,我也許不是廟堂及宮中諸人的敵手,老子不陪他們玩還不行嗎?孝制好啊,進退之道也,”伸手拉宋佳也起來,拍著身上沾的泥灰,在蒲團上跪下,叩了三個頭,自語道,“湯公待我恩義,我實在應該在你墓前守孝三月,只是時間緊迫啊,只能在這裡給湯公您多叩幾個頭了。湯公你要為朝廷盡忠,死於你的忠義,但是我有我的忠義。你有你的求死之道,我有我的求死之道,也許是會讓你失望,也許會身敗名裂,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宋佳也心緒暗湧,暗道:林縛這番話大概從沒有對旁人說過吧……
林縛站起來,看到趙虎不知何時守在茅舍外,吩咐道:“你下山去宣佈,從今而後三個月內,我都要為湯公守孝,概不見賓客,也不理公務,所有發來崇州的公函,要李書義都先代押下,三個月後才拆看不遲……你讓夢得叔他們上山來,我有事情要跟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