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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雪線之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風雪拍打著他們的防寒服,發出沉悶的聲響。五年前,他們知道很多人被深埋雪下,無處尋覓。如今,一個同伴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完好”姿態,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這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個被時光凝固的生命瞬間。這衝擊,遠比發現遺骸碎片更加劇烈,更加令人心碎。他就在那裡,那麼近,卻又隔著永恆寒冷的冰層,遙不可及。這份來自冰雪深處的“重逢”,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無聲的控訴,讓所有的語言都失去了意義。寂靜之谷的寂靜,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沉重得令人窒息。

第四節:告別的篝火(集體葬禮)

丹尼爾·馬斯彭的遺體被搜救隊員極其小心、充滿敬意地從冰層中取出。這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需要融化部分冰層,又不能損傷遺體。當那具覆蓋著冰霜、儲存相對完好的軀體最終被放置在特製的裹屍袋裡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隨行的神父低聲唸誦著安魂的禱文,聲音在風雪中斷斷續續。

營地中央,橘紅色的帳篷在灰白色的風雪背景中顯得格外醒目。搜救隊員們用雪塊壘砌了一個簡易的平臺。所有找到的遺骸碎片和遺物,都被小心地放置在平臺上。丹尼爾的裹屍袋放在最中央。那些小小的聖母像、破碎的手錶、褪色的布偶兔子、磨損的錢夾、幾縷被冰雪包裹的頭髮……每一件物品,都代表著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段被強行中止的人生。

夜幕降臨,風雪稍歇。鉛灰色的天空下,雪山顯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輪廓。搜救隊員們點燃了攜帶的固體燃料塊,橘黃色的火焰在平臺前跳躍起來,驅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這不是取暖的火,是告別的火,是告慰亡靈的火。

神父站在火光前,手中捧著開啟的聖經,聲音比之前清晰了許多,帶著一種穿透風雪的悲憫:

“塵歸塵,土歸土。主啊,求禰收納這些飽受苦難的靈魂,賜予他們永恆的安息,讓禰的聖光永遠照耀他們……”

“我們在此,將我們的兄弟丹尼爾·馬斯彭,以及所有在這片山谷中安息的靈魂,交託在禰仁慈的手中……”

“他們的身體歸於這安第斯的冰雪,但他們的靈魂,已歸於禰永恆的光明……”

費爾南多、南希、卡里託斯、卡內薩、古斯塔沃……所有幸存者圍在火堆旁,靜靜地聽著。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映照著他們眼中閃爍的淚光和深沉的悲傷。沒有人哭泣出聲,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神父禱告完畢,示意倖存者們可以上前告別。卡里託斯第一個走上前,他將他母親的聖母像和妹妹的布偶兔子,輕輕放在了丹尼爾的裹屍袋旁。他低語著什麼,聲音被風吹散。南希放下那塊破碎的手錶,手指在冰冷的錶盤上停留了片刻。費爾南多走上前,他手中沒有遺物。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乾淨的雪,用力攥成一個雪球。他將這個小小的、凝結的雪球,輕輕地放在了裹屍袋上,緊挨著卡里託斯放下的布偶兔子。這個無聲的動作,蘊含著無法言說的千言萬語——包含著寒冷、痛苦、無法磨滅的記憶,以及…一份沉重如山的紀念。

卡內薩最後一個上前。他什麼也沒放,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當他直起身時,火光映照下,他的臉上已滿是淚痕。

篝火在風雪中頑強地燃燒著,橘黃色的光芒溫暖著這一小片冰冷的土地,也溫暖著生者冰冷的心。它彷彿在告訴長眠於此的同伴:你們沒有被遺忘。你們的痛苦,有人記得。你們的生命,有人帶著它的重量,繼續前行。

第五節:刻在金屬上的承諾(費爾南多的告別)

葬禮的篝火熄滅了,只留下一堆灰燼和融化的雪水。搜救隊員開始整理裝備,準備次日撤離。這次重返的任務,在悲傷與肅穆中,接近尾聲。

費爾南多獨自一人,拿著冰鎬和一塊從飛機殘骸上找到的、相對平整的鋁製蒙皮碎片,走向當年他、卡內薩和安東尼奧出發求救前最後回望機艙殘骸的那個雪坡。風雪已經徹底停了,鉛灰色的雲層裂開縫隙,幾縷金色的夕陽艱難地穿透下來,將連綿的雪峰頂端染上瑰麗的玫瑰金色。整個寂靜之谷籠罩在一片奇異而悲壯的光輝之中。

他站在雪坡上,俯瞰著下方那片承載著太多死亡和痛苦的谷地。機艙殘骸像一個小小的黑色傷疤。橘紅色的帳篷像幾點微弱的火星。風吹過,捲起細小的雪塵,發出如同嘆息般的聲響。

費爾南多蹲下身,將那塊冰冷的鋁片放在膝上。他拿起冰鎬尖銳的尾端,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在金屬表面一筆一劃地刻下兩個沉重的西班牙語單詞:

VIVIRÉ POR VOSOTROS

(我將為你們而活)

每一個字母的刻痕都深而扭曲,如同用刀刻在自己的心臟上。冰冷的金屬碎屑沾滿了他的手套。完成最後一筆,他停了下來,指尖撫過那凹凸不平的刻痕。夕陽的金光正好落在這行字上,反射出微弱卻堅定的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雪坡邊緣一塊裸露的黑色岩石旁。這裡視野開闊,正對著機艙殘骸的方向。他用冰鎬在岩石旁的雪地裡挖了一個深坑,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刻著字的金屬板放了進去,字面朝上。然後,他用雙手捧起冰冷的、乾淨的雪,一捧一捧,像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將金屬板仔細地掩埋起來,只在雪面上留下一個微微的隆起。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長久地凝視著那個小小的雪堆,又望向下方寂靜的山谷。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潔白的雪地上。

風依舊在吹,帶著安第斯山永恆的寒意。但這一次,費爾南多沒有感到刺骨的冰冷。刻在金屬上的承諾已經埋下,與這雪山融為一體。它不會融化,不會被風雪掩埋。它將留在這裡,成為生者與逝者之間,一個無聲的、永恆的契約。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埋葬著承諾的雪堆,又看了一眼沐浴在最後金光中的山谷。然後,他轉過身,背對著這片吞噬了他一部分生命、又重塑了他靈魂的白色地獄,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山下營地的方向走去。夕陽在他身後,將他的背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如同一個穿越了地獄之火,終於踏上歸途的朝聖者。他不再回頭。前方的路依舊漫長,但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揹負著痛苦和記憶,更揹負著一個刻在金屬上、埋藏於雪山之巔的沉重承諾——活下去,為那些永遠留在這裡的人,活出雙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