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春三月,洛陽的天氣逐漸轉暖,再不見冬日的料峭。洛陽南宮內難得有了絲竹管樂之聲,清脆悅耳的編鐘磬音盪滌宮廷,低沉渾厚的壎聲夾雜其間。那南宮華龍寶榻上的劉邦左抱美姬右握酒樽,一臉陽春三月的呵呵笑著戲逗懷中的美姬,臺下諸大臣無不隨著皇帝的喜樂而盡情開懷大樂,盡是毫無顧忌,只管大吃大喝,偶爾附和逢迎一下高臺上的皇帝,罷了便是欣賞著楚腰纖纖的花玉女姬鶯歌燕舞,甚時更是徑自鑽到女姬中摟了她們與其共同歡歌樂舞一番,酒性大了的人更是拉起同席僚屬鑽到女姬中跳著武風剛烈、音樂鏗鏘且稱為戰舞的巴渝舞,引得在座僚屬以及臺上的劉邦哈哈大笑。劉邦自來關東討伐陳豨便無真正開懷笑過,見皇帝今日興致勃發,大臣們更是陸續出班也加入到狂放剛烈的巴渝舞中,幾十人卻是跳得不亦樂乎,劉邦倒也看的越發起勁,不自覺的喝了一杯又一杯,高興時便也給下面跳舞的人打著節拍哼唱著。
“皇上——,”殿外宦官進門便穿過密集的朝臣縫隙,一臉慌張的趨步至劉邦身側,與其貼耳幾句話便見劉邦眼前一亮,一把推開懷中美姬,卻是倏爾利索站起,滿臉驚詫。臺下大臣們見劉邦忽然起身且滿臉異色,便自作主張慌忙揮退了女姬,紛紛文武班列站好並詢問皇帝何事惶恐。劉邦腹內再三思忖卻不多一言的一手揮退了文武大臣,沉著臉在宦官耳側低噥幾語便大步流星的揹著雙手回了內宮。
不多時,一個宦官領著一位青素布衣的中年男子慌忙進了劉邦所在的宮殿。宦官合上殿門退出,中年男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給立在鏤空雕花窗前的劉邦行了個稽首大禮,“皇上長樂未央千秋萬世。”
“起起起,”劉邦迫不及待叫男子起身,三步跨到男子跟前,一臉鄭重的追問男子,“公何人?為何說彭越謀反,快些細說了。”
男子肅然拱手答道,“僕舌墉,乃為梁王彭越太僕。僕要告梁王與其部將扈輒欲謀逆梁地。”
劉邦圍著自稱舌墉的男子轉了一圈,鑑於陳豨之事,劉邦不敢不認真對待,鄙夷而又急切的問他,“因何而告他,對他的仇怨?對漢室的忠誠?”舌墉一愣,看著劉邦一雙犀利的老眼卻嚇得半天吞吐不答了。劉邦冷‘哼’一聲,直指舌墉拉高嗓門道,“彭王雖盜賊出身,但不會叛我,你休得嚼舌根!”“彭越的確要反,”舌墉卻是逐漸沉著冷靜下來,上前一步拱手對劉邦斬釘截鐵說道,“皇上還記得遣使來梁責備彭越不?”
劉邦聽得此言,卻是眯細了一雙老眼細細的回憶起徵兵彭越的事情,因彭越稱病不來,劉邦大怒且遣使梁地責備彭越一番,卻並未發覺彭越有反意。舌墉見劉邦一臉疑惑,一臉不確定,便請求將彭越欲反前後之事細說一遍。
當日劉邦遣使到梁地責備彭越後,彭越深知皇帝秉性便當即害怕起來,且欲要親赴邯鄲向劉邦細說明情況以作賠罪,彭越部將扈輒卻及急忙阻止彭越,且十分肯定對其說道,“大王當初稱病未往,今日皇帝遣使責備,您才去。您不聞淮陰侯被擒之事麼?若去則定被擒拿,王莫去。”彭越急的抓耳撓腮,覺得扈輒說法有些道理,卻同時又忌憚皇帝的興師問罪。彭越拿不定主意,驚慌的對扈輒道,“寡人未去,皇帝必疑我怒我,寡人還是得去呵。”“梁王,”扈輒急的對彭越道,“您曉得皇帝疑心,為何還去?臧荼死了,利幾死了,韓王信死了,淮陰侯也死了,河北的陳豨也會命不自身。他們皆是異姓王侯,天下卻姓劉,您認為皇帝會讓異性勢力存在麼?陽,皇帝是被迫平定謀逆之人的叛亂;陰,皇帝是趁勢逐個剪除你們這麼多的異姓王侯。原趙王張敖並無過錯,皇帝卻趁勢降其為宣平侯,翁婿尚且如此,何況您姓彭,何況垓下之戰時您得罪於他。皇帝正等著你的親自上門,王莫去。”
彭越愣怔半晌,對扈輒的話明顯有些害怕和擔憂。扈輒卻環顧大殿之後,湊近彭越低聲一句,“不如反了。”“甚?”彭越大驚不已,嚴厲的斥責扈輒,“你想族誅麼?”扈輒卻是堅定的拱手說道,“皇帝秉性您比我清楚,屢屢得罪於他的人還能善終不?”彭越怔怔目視扈輒卻久而不答,將扈輒之話明顯聽了進去。扈輒見勢繼續說道,“河北陳豨之亂尚未平定,皇帝不敢打您主意,若陳豨被平定,劉邦勢必率軍南奔梁國問罪於您。如此則梁國休矣,梁王亦休矣。莫如趁勢而反,趁陳豨舉兵河北,王舉兵梁地,如此勝敗未可說也。”
彭越細細思索,不敢輕易定論,最後卻是不耐煩的大擺兩手拒絕扈輒,“不不不,休提謀逆之事。寡人無有謀逆心思,無有謀逆之舉,皇帝便不會剷除梁國,你休要亂說了。寡人有病,要去歇息了。”話音剛落,彭越卻早已急急忙忙出了大殿,搖著頭快步離去了。“梁王——”扈輒還未說完,彭越早已不見了,扈輒只得長嘆一聲也離去了。
三日,扈輒皆進宮欲勸說彭越,彭越曉得扈輒又來遊說他反叛之事,便以身體有恙不見扈輒。這日大清早,彭越正遣太僕舌墉載他前往梁國北部的獸苑狩獵,剛出城門卻正面碰上守在城門等他的扈輒。彭越於車內‘唉’的一聲長嘆,還是讓舌墉將扈輒請到了他的車上,隨他一道去了獸苑。扈輒再次陳說反叛劉邦之事,彭越卻似未聽到一樣只顧興致大好的搭弓射獵,毫不理會扈輒的話,扈輒卻冒著膽子生氣的奪了彭越手裡的弓箭憤怒的摔在地上,大聲責備彭越,“梁王!火燒梁國了,你怎麼還有興致狩獵?你不便集結軍卒的話,臣來做!”彭越被扈輒的舉動一下子惹怒了,暴跳如雷的指責扈輒,“你放肆!”彭越與扈輒四目對峙良久,舌墉聽到二人大喊大罵趕緊跑來,卻見二人眼瞪眼的僵持在那裡,舌墉戳戳扈輒後背示意他給彭越道歉,扈輒曉得自己犯錯了,態度立即軟了下來,跪地向彭越賠罪,卻是急的哭著勸彭越,“若無任何準備,梁國休矣!臣不禮於王,並非有意,臣擔心梁國數萬百姓啊。”彭越態度也有些緩和,示意舌墉扶起扈輒,附手扈輒肩上安慰道,“寡人曉得,正為數萬百姓寡人才更是不可行謀逆。臧荼之類死有所由,寡人無錯,皇帝不會討伐梁國。”話罷,彭越又是裝著一臉輕鬆,笑著撿起弓箭便是利索的翻身上馬又去尋找射獵目標。
“唉!”扈輒原地搖頭長嘆。舌墉卻聽得上了心,聽出彭越於扈輒說的話關於謀逆,舌墉便試探著問扈輒謀逆之事,扈輒卻一聲不吭的未理會舌墉,徑自徒步回去了。舌墉卻徒有一種不被重視的諷刺感似的冷麵看著扈輒離去。
某日,因開封還有些微寒,彭越遣舌墉駕車將老父親送往南部稍暖和的陳留居住一陣,車子未出行太遠卻傳來老父親已死的訊息,彭越大驚,忙跑出數十里地,卻見到舌墉駕的車子翻倒在地且已散的看不出車樣,舌墉左腿被車身壓著。“老父親呢?”彭越似乎不在意被車子壓著的舌墉,卻大聲咆哮的只顧問他的父親。舌墉愧疚的不敢看彭越,卻移目零散的車駕。彭越隨舌墉視線看去,立即明白老父親似在了面目全非的車駕裡,頓時一股怒氣衝上腦門吩咐左右,“送寡人老父回宮。”左右之人趕緊小心的扒拉開毀壞的車子,找到了已死的彭越父親。“梁王……”舌墉面有愧意,雖覺冤屈卻不敢說話。
“把舌墉給我綁回去!!!”彭越氣的渾身抖擻,左右之人便不管舌墉的左腿被壓著,卻是拔草似的硬將舌墉從車底拽出來,疼的舌墉‘嘶嘶’亂叫。
回到宮中,彭越不減怒氣,吩咐左右將舌墉關起來,打算在給老父親送葬的那日殺死舌墉以祭奠老父親。舌墉聽聞此訊息十分憎恨彭越,想他隨彭越多年,彭越竟不顧一絲情誼要殺死他,舌墉憎恨之時卻也嫉妒恐慌不安,在黑漆漆的小屋裡亂轉圈圈,忽而眼前一亮,一雙怨恨的眼裡也早已沒了主僕之情,咬牙忿忿自語,“你無情,我便無義。”恨罷便四處找起出口,果發現黑屋北上方有一半人寬的洞,舌墉卻硬是擠著縮著身爬了出來。
探得皇帝在洛陽,舌墉便徑直奔赴洛陽。黎明時分到了洛陽,在酒肆中胡亂吃了一頓,便急急進宮見了劉邦,將彭越與扈輒商議趁陳豨之亂未平定時於梁地起兵。
劉邦聽罷舌墉講訴,於席間愣怔半晌,前時還說賢人難遇,此時彭越竟也要反他,劉邦心底一陣沉痛,暫時揮退了舌墉。帳後的張良和陳平卻相跟著出來,見劉邦在席間發呆,張陳二人彼此互視一眼,雙雙上前對拱手一揖,“皇上。”
‘咚咚咚——’劉邦卻不耐煩的震怒起來,敲得案子直響,‘啪——’的一聲,劉邦暴怒的掀翻了案子,竹簡、筆架、玉飾之物散落一地,張陳二人也不敢多言一句。
“反反反!都反了!”劉邦氣的一通揮袖震怒,竟未壓住怒氣不客氣的問張陳二人,“張良!陳平!你們是否也要反我?”張陳二人面面相覷,大驚目視劉邦,張良驚詫的眼中卻有一絲被傷透了的神色直盯盯的看著劉邦,似乎是一種無言而霸氣的反駁。劉邦見張陳二人盯著自己,忽覺說話不當,卻立即呵呵一笑,下了臺階附手他們背上趕緊糾正剛才的話,“呀呀呀!二公莫上心,朕方在氣頭上才有方才瘋癲之話,二公莫上心嘞。”張陳二人輕輕點頭,未上心劉邦此番話,卻是齊齊拱手對其道,“皇上,舌墉方才之言,我倆有議,河北已有陳豨之亂,此時不可樹敵,且彭越歷來追隨於您,無由反叛。舌墉乃因仇怨告彭越謀逆,皇上要明察。”
“韓信、陳豨二人皆由部下告發,如今彭越也是。”劉邦對張陳二人道,“有仇怨才會互相告發,無仇怨,他們好的若糖蜜,朕會曉得那些謀逆之事?有仇怨不可說明告發之人撒謊,朕叫二位於帳後聽著,未指望你們出主意,只是要二位曉得彭越反了,非我要拿他,實是他不該行謀逆。”
陳平一言不發,張良卻對劉邦道,“彭越畢竟是梁王,怎能輕易認定他行謀逆?一般諸侯且要詳查數次,如今不過起一絲風波,皇上不可不查。如此急躁定論,恐有冤。”
劉邦對張良的話有些不高興,彷彿張良說話的意思是自己容不下彭越,想迫不及待的將她綁來問罪似的。劉邦僵硬著臉龐敷衍的對張良笑了笑,並無一言便孤身進內宮了。
陳平眼珠微轉,笑著對張良道,“留侯的話未必有傷皇上。”
“陳公,”張良卻是一臉正色,正氣之中卻凸顯一種無奈說道,“我若不如此說,恐梁王性命堪憂。開國功勳正如深秋的果實一個一個的凋零。漢室,已無可用之悍將。”張良眼中一陣憂傷與惋惜,以及無法幫助彭越的沉痛的無奈。
陳平自是曉得張良之意,且與張良深有同感,陳平也是無奈的笑了笑,“侯爺與我日後也如深秋的果實,對不?”
“你不會。”張良淡淡一笑對陳平說。
“你也不會。”陳平微挑眉梢,也微微笑著對張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