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李老夫人從床上坐了起來。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是閉著的。
一聲嘆息,幽幽傳來。
夜風吹開了窗子,窗子外站著一個人,但卻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李老夫人動作僵硬的下了床,閉著眼睛走到門口,拉開門栓走了出去。側間裡,丫鬟睡得正香……
書房裡,李紳低頭看著桌案,桌案上擺著一張女子的畫像。
畫像是才繪製的,旁邊硯臺裡的墨還在散發著它獨有的香氣。李紳提筆,鼻尖觸到畫像中的那張臉又停了下來。
畫中女子,畫了婀娜的身姿,烏黑的秀髮,卻沒有畫上鼻子眼睛。
“婉兒,怎麼辦?我好像記不清你的樣子了。”
李紳用力握住筆,墨汁染黑了他的手指,落到宣紙上暈成一片。那個剛剛才畫好的女子,也被墨汁染毀了大半的臉。
李紳第一次見到婉兒是在家鄉的集市上。在那個偏遠的小鎮上,許多人都有早起喝湯的習慣,婉兒家就是開湯食鋪子的。
婉兒爹是個廚子,據說十里八鄉能夠叫出名的宴席都是他做的。婉兒娘是個廚娘,她不會做宴席,但卻時常做各種野味兒,尤其擅長用那些不起眼的野菜和野果子做吃食。婉兒從小耳濡目染,廚藝自然也差不到哪裡去。
那時,他還沒有功名,只是一個在街上擺攤幫人代寫書信的破落書生。有時,生意好些,一天能幫人寫個十幾封的書信,收攤時他會拿出幾個銅板去婉兒家給母親買上一碗新鮮的魚湯。有時,生意差些,甚至一天都沒有一個人來找他代寫書信,收攤時,他也會習慣性的朝著婉兒家的鋪子裡看一眼。四目相對,婉兒總是柔柔地衝她一笑。
有錢買魚湯的時候,他會佯裝大方的喊一聲,“婉兒姑娘,給我來一份魚湯,新鮮的。”
沒錢的時候,他會慌張地笑笑,然後快速離開。
後來,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他腦海中不知怎的就只顯出了婉兒的影子。他拐彎抹角地打聽,得知婉兒尚未婚配就催著母親前去提親。
母親自然是有些不情願的,在她的心裡,只有縣老爺的閨女才能配上他。縣老爺倒是有個閨女,但人家卻瞧不上他一個破落的書生。
最終,母親還是依著他的意思去婉兒家提了親。在婉兒爹孃徵詢婉兒的意見時,婉兒含羞帶怯的點了點頭。從此,她便成了他的妻子,而他也成了她的夫君。
李紳知道,母親之所以同意這樁婚事是迫於無奈,因為她明白,在自己還沒有博得任何功名前,除了婉兒是沒有人願意嫁給他的。莫說縣老爺家的閨女,就是鎮子上稍有些頭臉的人家都瞧不上他。他努力讀書,努力考取功名,一方面是為了不讓母親失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向婉兒以及那些曾經瞧不上他的人證明,他李紳,絕不是池中廢物。
母親苛待婉兒,他也是知道的,只不過他沒有料到,母親竟會將婉兒逼迫到那種程度。
“婉兒,若是能夠重來一次,你還願意做我的娘子嗎?”
李紳捧住被墨汁染黑的畫像,竟嗚嗚哭了起來。
窗外,一陣風颳過。風捲著海棠樹的樹葉輕飄飄落到了書房門口。
李老夫人病了,食水不進,奄奄一息,嘴裡卻總是含含糊糊地說著想喝鮮魚湯。
李老夫人愛喝湯,尤其偏愛喝新鮮的魚湯。
在她還沒有成為李老夫人之前,她是李家娘子,而在她還沒有成為李家娘子之前,她是河上打魚的胡三家的小女兒。
胡三,並不是她父親的名字,而是河岸兩側人家給他取的諢名,至於他的本名,就連身為女兒的李老夫人自個兒都不記得了。
李老夫人雖厭棄自己漁家女的出身,卻偏愛用魚做成的鮮魚湯,後來她嫁給了鎮子上最有文采的李家二郎為妻,卻發現自己這個頗有文采的丈夫連一尾鮮魚都買不起。那些過往的苦日子是李家老夫人最不願意提及的傷心往事。
李紳來探望母親時,發現母親床頭已經擱了好幾碗的魚湯,其中一碗還冒著熱氣。
李紳在床頭坐下,先是看了母親一眼,接著抬頭看向站在一旁的佟玉:“為何不給母親喂湯?”
佟玉抿了抿嘴,回道:“餵了,可老夫人不願意喝。”
“餵了?”李紳皺眉。
“是餵了,可老夫人總不肯張嘴。”佟玉回著,又添了一句:“許是老夫人病著,不願意我們在跟前伺候,覺得我們笨手笨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