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董平用長衣下襬兜著銀子,打起傘走出賭坊時,那些賭徒的眼神還是木訥的。董平跟老王在銀白的長街上行走著,那一溜平房上堆滿了積雪。
快要十五元宵,這街上未免顯得太冷清,長街上只有幾個穿著小花襖的小童在追逐著一盞破碎的花燈。
董平跟老王今天像是換了個個,老王捧著銀子喜笑顏開,董平皺著眉愁容不展。
“董參軍,董參軍,看這大雪,相必今年是個好年景!”老王哈哈笑道。
董平釋然,是啊,今年肯定會好。
他笑了起來,一把將那傘撇了。
“瑞雪兆豐年嘍!”
滿兜的銀子全被他灑到了天上,銀白與雪白交錯,這一瞬間,燦爛的緊。
得了痛快的董平,馬不停蹄的去城西找黑寶。一聽黑寶,大多人都會想這是個半大的頑童。但黑寶卻是個三十六歲的中年人,一個滿肚子才華,卻落了半輩子第的抑鬱讀書人。
這滿城的人裡,能得董平喜歡的人不多,黑寶是一個。因為黑寶每次見他,都叫他公子。
董平曉得,這戍北城裡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守城將軍馬安生從送善湖裡刨出來的。一個沒習過武的人,哪兒能在冰裡活上幾天幾夜。所以城裡的人明面叫他董參軍,暗地裡都喊他妖孽。
妖孽和董參軍這兩個稱呼,董平都不喜歡。他唯獨喜歡黑寶喊他的這一聲公子,這一句公子比最嬌的美人柔軟,比最香的珍饈可口。
黑寶家的宅子很大,祖上傳下來的。
當董平進了那大宅子時,黑寶正穿著一件單衣捧著一本前朝詞人李寅寫的《潼關懷古》誦讀。
一看黑寶這幅模樣,董平不由得想起了前年下冰雨時的場景。前年的冰雨下的很大很涼,當所有人都往家裡跑時,黑寶卻狂奔到了戍北城外。他指著那斑駁凋零的城牆大喊道:“城,哭了!”
黑寶長得丰神俊朗,但那劍眉星目卻皺成了一塊假山石。
“先生好。”董平恭敬的說道。
“公子好。”黑寶把腰折的很低,更加恭敬。
董平以為自己與黑寶是知己,但黑寶卻覺得董平與自己更像是主僕。
董平將傘合攏,放到滿是積雪的桌子上。雪還在下,不一會兒,靜坐著的董平就成了個雪人,黑寶站在他旁邊一動不動。
等到大雪將兩個人徹底掩埋,董平才用力甩了甩身子,打著哆嗦,顫聲道:“一柱香了,快進屋暖暖。”
那高聳的雪堆裡,黑寶沒有回應他。董平將那大雪掃起,露出裡面已經凍僵了的黑寶。
董平將黑寶抗進家徒四壁的屋子,升起了一堆爐火。火盆裡的柴畢畢剝剝,在大雪天裡這聲音格外醒腦。
兩年前董平跟黑寶約定,要是這戍北城下雪了。兩人便什麼也不幹,就在大雪裡靜靜地待一個時辰。
董平手裡的燒火棍在火盆裡翻來翻去,見黑寶醒了,他嗤笑道:“黑先生,你可是真蠢。穿件單衣,就敢在風雪裡挨著。”
黑寶咳嗽了兩聲:“既然跟公子約好了,就該言出必行。”
“明年該是個好年景,等開春榜了黑先生就去吧,今年也該你拿個狀元了。”董平喃喃輕語。
“哦,春試。是該去。”黑寶黑先生裹了裹被子,這一席尚暖。
“現如今大宋癱爛如泥,朝裡缺黑先生這樣的硬骨頭。這幾日,我也要走了,今日來此既是兌現承諾,二是來與先生道個別。”董平淡淡道。
“公子要走!”黑寶一個鯉魚打挺從床板上坐了起來。
“嘿嘿,先生不用如此激動。如今山河破碎,國將不國。先生的救國之法是靠取得功名入朝為官,而我的救國之法則是去當個高手,最最頂尖的那種高手。”董平笑道。
“去吧,公子去吧。三年前公子從送善湖出來時,我就知道公子不是我這等凡人。但公子要去哪兒尋這成最最頂尖高手的法門呢?”黑寶說道。
“北邊,曾經的宋,現在的遼。”
黑寶略微錯愕了片刻,但瞬間臉色就平靜了下來,嘴裡重複道:“去吧,公子去吧……”
今日不光是戍北下雪了,下雪的還有北莽三十六州,大遼國的全境。
大雪籠罩千萬裡,這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再沒有界限。
這大雪會帶來的是瑞雪兆豐年,還是永夜將至。
董平不知道,黑寶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