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雄從抽屜的深處拿出一沓花花綠綠的傳單,上面碩大的字型寫著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口號,諸如“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只有共產主義才能救中國”,湯一雄用手指輕輕摩梭著的這些傳單,神情中有無限懷念:
“這都是我以前偷偷帶回家的傳單,那時候我弟弟一介頑皮,趁我不在偷偷翻我的書桌,就翻到了這些傳單。他那時已經八歲,頗認得一些字了,他問我什麼是‘革命’,什麼是‘共產黨’,我當時實在是有些害怕,不但沒有好好回答他,反而對他很兇,我警告他絕對不能把見到的東西告訴父親和母親,他當時委屈地掉了眼淚,但還是乖乖地什麼也沒有說,也再沒有趁我不在的時候到我房裡來過,即便是我讓他過來,他都怯怯的,絕不靠近書桌。現在想想,我這個當大哥的還真是不像樣子。”
“等他長大以後,你有的是機會講給他聽,他一定會理解的。”
湯一雄點點頭,露出了有些無奈又有些釋懷的笑容。
離開柿花巷四號的時候,湯一雄執意要送陳確錚,兩人便沿著華山南路向西,走到華山西路再向北,一路走到了翠湖。
三月的昆明鶯飛草長,無風的湖面上映出的倒影跟風景本身毫無分別,湖中已見荷錢出水,湯一雄身手矯健地一躍坐在湖邊的欄杆上,陳確錚也跟著如法炮製。
兩人就這樣在湖邊靜靜地坐了許久,湯一雄終於開了口:
“今天我父親批評你了吧?”
陳確錚咧嘴一笑,沒有說話。
“你別太往心裡去,他會這樣說你,足可見對你期望很高。”
“我明白。”
“因為我是長子,自幼父親就對我寄予厚望,父親讓我銘記祖父湯林給湯氏子孫留下的十六字家訓: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我祖父湯林是光緒末年的進士,雖然為官一方,然而其時適逢亂世,列強環伺、朝局動盪,我祖父難免日日憂心。
父親告訴我,祖父最喜歡庚信的《哀江南賦》,在父親小的時候,他時常能聽到祖父用黃梅話一遍一遍地誦讀,他聽多了便也爛熟於心了。在我懂事後,父親便也開始教我誦讀《哀江南賦》,我至今還記得兒時夏夜父親用蒲扇為我扇風,哄我入眠,嘴邊喃喃誦讀的也是《哀江南賦》。那時我年紀小,雖然很快便可倒背如流,對其中的含義卻不甚了了,如今親身經歷了顛簸流離之苦,對《哀江南賦》有了切身的理解,才知道為何祖父和父親對它如此喜愛。看書溂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父親還說祖父一直告誡他:毋慼慼於功名,毋孜孜於逸樂,父親也是這樣教育我的。我是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長大的,我認為父親實現了祖父的期待,而我卻還遠遠沒有做到,不過我一直都謹記‘義不逃責、素為而行’,始終牢記自己的職責,做好自己應做的事。我想父親今天之所以會批評你,也是希望你‘義不逃責’,身為你的先生,他不希望你辜負了你的才智,浪費了寶貴的學生時代的光陰。”
陳確錚嘆了口氣:
“你根本無需跟我說這許多,先生的用意我怎會不明白?就是因為明白我才會愧疚,在這一點上,我做的遠不如你。你實現了你父親對你的期待,倘若先生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一定會更加為你驕傲的。”
湯一雄搖搖頭:“我做得還太少了。”
湯一雄突然從欄杆上跳了下來,雙手用力抓著欄杆,對著湖面旁若無人地大喊起來:
“且夫天道迴旋,生民預焉。餘烈祖於西晉,始流播於東川。洎餘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況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日窮於紀,歲將復始。逼切危慮,端憂暮齒。踐長樂之神皋,望宣平之貴裡。渭水貫於天門,驪山回於地市。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見鐘鼎於金張,聞絃歌於許史。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
就在陳確錚還沉浸在《哀江南賦》的沉鬱之中時,湯一雄突然伸手指著遠處,興奮地說道:
“陳確錚,快看!”
陳確錚朝著湯一雄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群野鴨正朝自己的方向游過來,七八隻通身黃色的小鴨子緊緊跟隨在母親身後,時而埋頭清理自己的毛髮,時而好奇地左顧右盼,所到之處蕩起一片漣漪,一派春江水暖、春意盎然的生動景象。
陳確錚有些惋惜地說道:
“你要是把相機帶來就好了。”
湯一雄搖搖頭,伸出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個取景框:
“已經拍下來了,在我心裡。”
喜歡剛毅堅卓的他們請大家收藏:()剛毅堅卓的他們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