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上學的事情怎麼樣了,盧公同意了沒?”
阿聊輕輕搖頭,笑說:“還沒同他說呢”。
盧公乃盧燕濟,是上海有名的古文學家,莊屏心裡清楚,阿聊是寄養在盧燕濟這裡的人,盧燕濟又一向瞧不上什麼“新文化運動”,自嘆晚景悲涼,一身國學後繼無人,見阿聊聰明,打心底裡喜歡她,於是動了心思,想把她留在身邊自己教導。
但阿聊似乎不想僅僅這樣。
莊屏拍拍阿聊:“你也別在意,我爹當初還不同意我們幾個讀書呢,你看他給我們四姊妹起的名字:靜、凝、屏、斂,就差把恭淑嫻良四個字刻在我們臉上了,可我們還不是都拋頭露面的,活得好著呢。”
遠遠還沒進家門,巷底一戶人家裡跑出來一位穿著黃白坎肩的活計,一陣風一樣跑到她倆跟前。
來人叫鄒廣,是在盧燕濟家裡幫工的活計:
“哎呦姑奶奶,沒傷著吧啊?我聽見巷口有人說兩個姑娘把人綁了,猜都猜到是你倆!”
莊屏白了他一眼,阿聊被他左看右看,有點害羞,揚揚手中的布袋,小聲道:“我好著呢,就是買來的魚估計顛壞了。”
盧燕濟十分好魚,他早些年寫文章得罪了慈禧進了大獄,兩年牢飯把他的牙齒和胃都糟蹋壞了,因此到了晚年頗愛一些綿軟腐爛的東西,又是在海邊長大的,對魚肉的痴迷簡直到了餐餐必須見魚的程度。
“你人沒事就行,魚都不要緊。”
一進院子,抬頭向二樓陽臺望去,那把盧燕濟常坐的太師椅上沒人,阿聊心裡暗暗放心,估計盧燕濟午睡還沒醒呢。
她照常坐在院子中間的石凳上,隨手翻開出門前就攤開的書,不一會兒鄒廣把魚拿進去處理完出來,看見她膝頭、手邊都是攤開的書,手裡還握著筆,一起身一定要牽連一片,他於是道:“還是我來挑魚刺吧?
“你挑的魚師公瞧不上。”
鄒廣也不惱,嘿嘿一笑:“我的心若是有你的一半巧,今天坐在這裡校書的就不是你了。我就是看你辛苦罷了,師公平生最愛吃魚,你卻死活見不得魚肉,還次次都要幫他挑魚刺。”
阿聊見不得魚肉是因為小時候吃傷了,那時候她父親剛離世,她母親獨身拉扯著五個孩子,她是最大的那個女孩兒,在嗷嗷待哺的年紀,她每天吃的最多的卻是一種從日本運來的魚幹。這種魚除了便宜以外毫無口感可言,她當做主食一直吃到七歲,直到她母親將她送人。
從那以後,她甚至連海邊都不大願意去了。
鄒廣家離得不遠,他原本是盧燕濟的學生,從小在盧傢俬塾念書,兩年前盧燕濟妻子去世,盧燕濟心境沉寂關了私塾,鄒廣也退了學,但因為他從小就跟盧燕濟親,於是這兩年來也時不時來盧宅幫忙,替盧燕濟跑腿,一來二去的也和阿聊熟了。
他才去劈完柴火就又去替阿聊搬書,邊搬邊道:“西房窗前栽了竹,光照不進去,你整日坐在裡面對眼睛不好,像這樣多出來曬日頭才好,你也別嫌麻煩,我以後日日都幫你搬。”
“好,謝謝阿廣。”
“你這姑娘,說了多少次了,叫阿廣哥,我比你年長!”
二樓陽臺的木窗咯吱響了,盧燕濟走出來,躺在那把太師椅上,背對著底下的院子吸煙,不一會兒,椅背前飄出若隱若現的白霧,他嗓子有些啞:“阿聊!”
“哎。”阿聊應了一聲,依舊坐著挑刺沒動。
灶房裡幫灶的廚娘杜蘭用胳膊肘戳她:“你盧公叫呢!”
阿聊冷不丁道:“叫阿聊是無非幾種:要飯,倒痰盂,掃煙榻。叫阿廣也無非幾種:跑腿,掃地,搬椅子。”
“這個時候叫我,準是餓了。”
杜蘭笑著嗔她:“你這小囡,不說話就不說話,一說話就夾槍帶棍,我鄰居王裁縫說她們打北方來的人都是直性子,從你這裡我算是領教了。”
這時忽然有人打門,鄒廣和阿聊不由得相視一眼,心裡都警覺起來:難不成那個姓霍的又來了?
霍因家裡開香煙公司的,當初為了求盧燕濟的一筆字,專門投其所好送了好些名貴煙,那會兒盧燕濟雖然沒收煙,但霍因屢屢登門,兩個人一來二去的也算是結識了。
最近則不同,日本人的魔爪在東北越張越大,自五四以來中國人抵制日貨的運動又如火如荼地進行了,群眾紛紛自發抵制日貨,上海的各日商眼看生意要黃,有棄貨不賣的,有自認倒黴的,也有像霍因這樣想歪招的。
原來是盧燕濟的篆書乃上海一絕,懂行的人多來求字,霍因為把手裡這批日本煙賣出去,於是來找盧公在煙盒上題字。盧公晚年無官職在身,別無收入,唯有賣字為生。
盧公本人更是對錢財不屑一顧,自妻郭氏亡後,因為不善理財,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
不過錢再難掙,霍因這種人阿聊是絕對不幫的。
她起身朝外走,順手抄起一隻笤帚,鄒廣也飛跑進廚房端出一壺熱水,把阿聊護在後面,待看清來人,鄒廣鬆了口氣,打手勢示意阿聊放下笤帚,“您是?”
剛好杜蘭透過門縫看清人臉,驚喜道:“默沖?”
門外的男子笑笑:“杜姨。”
他朝內看了一圈,朝阿聊微頷首示意,看清她和鄒廣一人手上一件利器,還微微笑了。
杜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默沖比起她上一次見到時高了,瘦了,也黑了不少,經年的野外工作在他身上留下一股說不上來的生野氣質,但他眉眼間又是平順帶笑的,穿著灰色長衫揹著包袱往門口一站,看得杜蘭一愣,隨機轉身喚盧燕濟:
“盧公!默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