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莊屏一直都知道施遼的人生有一個她沒見過的“他”。
施遼不常提起他,所以莊屏一直對這個人的存在沒有實感,只是從施遼只言片語的描述中捕捉到幾個關鍵詞來構成對他的暫時想象。
他會用長達五六頁的信解釋施遼在信中無意提及的一個小問題,會蒐集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寄給她,會估摸著信寄到的時間在信中附贈一份幹薺菜花的標本,跟她解釋:
“外行途中偶遇薺菜花田,偶然想起古時花神節,滬上尚有采戴薺菜花佩戴的習慣,據說此舉可保一年不頭痛,雖習俗已失,但祝福和祈願,定會永存。”
施遼當時向莊屏展示了這份標本,並且在第二天也為她送去了一小束薺菜花。
莊屏當時即就問她,張默沖是個什麼樣的人?
施遼低頭回憶,笑了,說:
一個認真生活、很溫暖很溫暖的人。
會採花做成標本寄到千裡之外,能在令人疲倦的生活中依舊有精力關照微不足道的小細節,一定是一個有力量的人。
但是生在這個灰撲撲的時代,生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這樣的人,也一定是個自負萬斤家國,甘為華夏瀝血,註定不能安穩的人。
施遼心頭酸澀,凝望著他。
隔著燈影,北側四方的包間格裡眾生百態,像走馬燈上的幻畫,虛虛浮浮。卻有一方天地裡,雕花的紅木窗將畫底鏤刻得明明暗暗,他坐在窗扇之後,與四周浮動的色彩格格不入,半個身子身子陷在陰影裡,叫人看不出他是在看哪裡。
他會想些什麼?
良久,當施遼終於雙眼發酸,要低下頭時,張默沖好像感知到什麼,適時側首。
四目相接,明明模糊到有些看不清,卻又都覺得,好像以前他們就已經這樣對視過很多次了。
她剋制地一笑,落入張默沖的眼中,像心湖被投了石子,激起千層漣漪,怎麼也泛不平。
很快,施遼掠過他,重新看向舞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但唇角一抹微笑卻還未來得及收下去,暴露了少女最純粹的心思。
她今天穿了一身蘇派的無袖旗袍,低挽著發,描了細長的淡眉,眼似水波,笑意盈盈,是少有的古典扮相。
旁邊還坐著一個中國打扮的外國人,是在演哪一齣?他也低下頭,不自覺地捋著衣袖,笑了。
舞臺上的《四郎探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歇了,新的一出方上,張默沖忽然有了看的興致,將雕窗徹底開啟。
其實不是想看戲,而是在想和他一起看戲的人。
施遼一顆心落回肚子,接下來就是想該怎麼告訴他李靈複的事情。溫斯裡叫了麻將桌上來,和莊屏躍躍欲試,施遼也被拉著坐下來陪玩,熊飛德卻探出腦袋來,喚她:
“小姐,有您的電話。”
施遼隨他走到後臺的廳間裡,接了電話,那頭鄒廣的聲音略顯焦急:
“阿聊,手頭能不能找到新刊的《興民報》?”
她心裡“咯噔”一聲,“怎麼了?”
“李靈複被捕了。”
她趕緊掛了電話,塞錢拜託一位青花白紋短褂的小倌替她跑一趟,去取新刊的報紙,那位跑堂只是笑,以為她在說笑:
“這大半夜的,誰家報紙這會兒出刊呀?”
熊飛德恰好路過聽見,看了一眼施遼的臉色,沉著臉訓斥了那個小倌一聲,對施遼道:
“招待不周了,他這就去,保證給您買來。”
施遼蒼白著臉,跟他道了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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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默沖起身喚人添水,一回神,忽地注意到戲臺的側邊,幾個人擁在堂倌跟前,好像在爭執。
他只好又坐下,原本無意多看,卻聽見有人嚷著,用的是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