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淨雲空,月明如鏡。
悠悠嗚嗚的簫聲自距離宮城甚近的一座府邸傳出,低吟詠歎,如怨如慕。
涼亭中一人獨坐,修長的十指豎執著碧綠瑩潤的簫管,對著一池碧波凝神吹奏。
輕音嫋嫋,不絕如縷,攜著主人沉甸宛轉的心思鑽進黑夜,倘能飄進偌大宮城中某座宮殿某個人的耳裡是再好不過了。
然,可能嗎?她還需要嗎?
蕭聲戛然而止,似被觸及了什麼。
吹簫人眼睫低垂,食指撫過光滑的簫身,惘然若有所失。
這管洞簫和步光劍一起,自他記事起就陪在他身邊,已有很多年了。
他喜歡步光劍更甚於碧玉簫,也從不覺得自己吹得有多好,就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但是有人讚揚他的簫聲空靈秀雅、不同流俗,聞之可清耳悅心;誇他“吹簫之身輕若煙,吹簫之心如皎月”。他便愛上了這管洞簫。
就像那人不過隨口說了一句鮮衣襯他,自那以後他便只著鮮衣。
很多事,儘管那個人自己可能都已經不記得了,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從與她相遇的一刻,與她經歷的樁樁件件,誠如告訴她的那樣,不曾有一刻或忘。
記憶回到三年前的紅瀧州——
唇上一陣刺疼,睜開眼,愰了一下神。
榻畔之人以纖指捻去他唇上血珠,見他醒來,深海似的眼睛漾起些許柔波:“疼麼?”
不疼。
非但不疼,有她親自照料,他恢復得極快。
昏迷時他手裡握著半片殘圖,史殷奇之所以同意收治他應當就是看在那殘圖的份上。
傷好後,憑著對紅瀧州地形的熟悉,他帶著史殷奇尋到了那處祖上的寶礦。
史殷奇很高興,又見識了他的身手,於是順理成章地,他作為一名近衛留了下來。
史殷奇身邊隨從如雲不缺人護衛,尚未能完全取得史殷奇信任的他多數時候都跟在姜佛桑身邊。
她叫他的名字總是拗口,他請她賜名,於是便有了神歡這個名字。
奇怪得很,一個寵姬,每日總有很多事情做、總要去很多地方,比史殷奇這個儲君似還要忙。
神歡護衛在她左右,陪她巡視海防河務,陪她瞭解風土物候……
他們見過百鳥翔舞、魚龍躍鱗,見過白鶴成對、孔雀數雙,見過鷗鷺眠沙、漁樵唱晚……
才經芳草連天,又見西風殘照;出發時朝霞似錦,歸來時彩雲四合;同沐習習涼風、同披溶溶月色……
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
尋常的景似乎都有了不尋常的況味,那些明明見慣了的山水像是此生頭一回遭逢。
神歡自覺不自覺地觀察著她。
發現她常懷心事,很少跟身邊人說話;她睡得也極少,藥一直未曾斷過。
有一回,她身邊的女侍驚喜地對他道:“昨夜簫聲是你吹奏?女君臨窗聽了許久,上榻後竟比往日久歇了一會兒。”
當晚,他再次取來碧玉簫,臨窗而立……直到月亮偏西才停。
久而久之,和觀察她一樣,這便也成了習慣。
偶爾她也會主動詢問:“神歡,洞簫帶了麼?”
那種時候多是坐船出行,或是臨峰觀海,或是處於綠野碧茵間,再或是被暴雨困在某個地方。
只要她願意聽,他便樂於為她吹奏。
有時能感覺到她欣然陶然,雖然這種時候極少。更多時候她都是安靜鬱悒的,會莫名怔神、莫名悵然。
有一回,在一處野海邊,她漫無目的地走,神歡跟隨在後,踩著她的腳印,看著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