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父親起的更早。因為父親準備把樹根賣到縣西的臨縣。這個縣離我們村大概40裡的路程。就是趕早去也得3個多小時,再加上回來就是一天。在我們縣往北有個木製廠離我們村較近,但是那裡收購價格便宜,父親怕三個樹根不夠姐姐打腰鼓總共費用,還是到臨縣的木炭廠保險。
父親早早起來,先把那個才挖的溼樹根放到平車的中間,然後把兩個晾乾的樹根一邊放一個,因為溼樹根較重,放在不管哪頭都是不翹轅就是壓轅,人掌轅不是把人翹的老高,就是壓得直不起腰。
一個溼樹根的分量是幹樹根的分量大致三倍,也就是說一個200多斤溼樹根要是晾乾也就是70多斤。
父親是個謹慎的人。他用那盤足有40米的粗繩把三個樹根連同平車捆了個結實,因為那可是能讓我姐姐打腰鼓的全部希望。把樹根捆好後,媽媽也早早起來給父親熬了稠稠的棒子(玉米)麵糊糊,溜了一個二面饃,切了點鹹菜,還有白菜葉子窩的夥菜(酸菜),父親好像怕那三個樹根張腿跑了似得,就圪蹴在院裡的隔臺上吃。
吃完飯,媽媽早就把父親上路的東西安排停當。父親就拉著平車走了。
時值中午,父親的平車終於停靠在了這家木炭廠。雖是冬日,但父親還是汗流浹背。他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張老闆!張老闆!張老闆!”父親一邊叫一邊叫喊,一邊放下平車往這家木炭廠的房子裡跑。“哥倆好啊,六六六呀,八洞仙呀!”屋裡叫得熱鬧,不到門口就聞到酒肉飄香。
裡面猜拳行令興致正濃,聽不到父親的喊聲。當父親掀開門簾推開門,門裡頭所有的人都吃驚的看著父親。那些不認識父親的朋友還以為是討飯的。“張老總真掃興,大過年的來了個叫花子的。趕快給他拿個饅頭打發了!”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充滿蔑視。
父親站在門口,雖然渾身是汗,但從屋裡吹出來的熱氣還是吹出了父親的清鼻涕。父親習慣用右手的手心把鼻孔往上湊了湊,然後再用手心在鼻孔兩邊搓了搓,流到鼻子外面的清鼻涕就全揉到了手心,他再用左手和右手的手心上下來回搓動,清鼻涕就稀釋在兩個手心裡,那時家裡窮的連塊手絹都買不起。
父親朝著在大吃二喝的那些人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對不起,對不起,打攪了。我不是要飯的,我是來賣樹根的。”這時,那個被父親稱為張老闆的人轉過臉看見父親,也是滿臉的驚訝:“大叔,你咋來了?”父親依然點頭哈腰:“張老闆,我想賣幾個樹根,就趕來了。”“賣樹根?大叔,你咋不過了十五過來?”“來不及了,等用錢。”
那個張老闆從桌子上下來:“大家稍等,這個大叔是我的老客戶,我給他過完秤就過來。”那幾個人喝酒正喝在興頭上,都滿臉不悅:“掃興,大過年的賣哪門子樹根?”
那個張老闆出來,父親的平車已經放在了鐵磅的跟前。張老闆過來一眼就看見中間那個樹根是溼的:“大叔,你咋弄個溼的過來?你知道我不收溼的。”父親把兩個幹樹根放到鐵磅上,臉上閃過一絲哀愁:“他叔,你先秤這兩個。”那人過了秤:“大叔,這一共165斤,六分錢一斤算應該是九塊九毛錢。”等這個張老闆報出斤數時父親就已經把錢數算了出來。這些錢要是按姐姐明天,也就是初九開始計算教練費和衣服租賃費總共要交八塊錢,還有富餘部分。可是人家要是必須按初六開始算費用就少出一塊一毛錢。父親昨天挖這個樹根的根本用意就在這裡。父親愧疚地搖頭,滿臉的窘相。那人看著父親發愁,就問父親:“大叔,這大過年的你咋跑來,還拉來這麼重的溼樹根?”這一說,父親蹲在地上老淚縱橫:“張老闆,你不知道啊。村裡打腰鼓,我閨女想參加,但是要交錢的,我沒錢才昨天挖了這個樹根。”說的時候,父親用兩隻粗糙乾裂手捂住一直滑落淚水的眼睛。他的右手上虎口處止血的套子灰還依稀可見。
人心都是肉長的。張老闆聽到這,也不時嘆氣。再說一個幾百斤的樹根拉幾十里路過來也不容易。最關鍵是這個鄰縣和我們縣中間夾一個足有2里路的緩坡。來的時候是下坡好走,回的時候是上坡,僅憑父親一個人是上不去的。“這樣吧,大叔,你拉來也不容易,我先把這個溼樹根收下。錢就按前頭兩個樹根的平均錢數是四塊九毛五,總共給你十四塊八毛五。”父親馬上心裡放鬆下來“好好好,謝謝張老闆。”張老闆回屋裡取出錢給了父親,並囑咐:“大叔,這溼樹根放在這,等幹了你下次來再過秤。要是錢給你少了我再補,要是多了就算了。”父親接到錢十分高興:“謝謝張老闆,如果真的給多了我就給你退,少了就不要了。”
張老闆看著眼前這個為了兒女不惜流血流汗的父親也唏噓不已:“大叔,就這樣了,家裡有親戚。要不你來家裡暖和暖和吃點飯再走?”父親已經把那個溼樹根從平車上滾了下來:“不打擾了,不打擾了,謝謝張老闆。”
父親兜裡裝了足夠能讓姐姐打上腰鼓費用,身子也輕快了許多。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那個長長的大坡跟前,父親看到一家羊湯館,我父親極喜歡喝羊湯。再加上一路的勞累,父親聞到羊湯飄出的羊羶味,頓覺得十分的飢餓。他盤算著懷裡的錢,喝一碗羊湯,吃個熱餅子是綽綽有餘的。可能是太餓,父親經不住羊湯飄出的香味。他過去把平車放好,借這個機會緩緩體力:“老闆,羊湯多少錢一碗?”那個忙亂給人舀羊湯人熱情的招待:“大哥,羊湯三毛錢一碗,熱餅子一毛錢一個。來一碗?”
父親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跑到熬羊湯的鍋旁,看著熱氣直冒,聞著直竄著鼻子的羊湯,實在太想喝了。父親使勁聞了聞,涎水都掉出來了。他咂咂嘴:“老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不要羊雜,只喝湯,一毛錢一碗行嗎?”
這個賣了半輩子羊湯的人怕真沒見過這樣的買主,不屑地看了父親一眼:“一碗羊湯三毛錢,添湯不要錢只管喝。”他嘴角閃過輕蔑:“大哥,你要是喝就進來,不喝就走,別耽誤我的生意啊!”
父親又使勁狠命地看了熱氣直竄鼻子的一鍋羊湯,拐回來,拉著他的平車繼續趕路。上了坡,父親把平車停在路邊。然後,抖抖索索地掏出那兩個冰冷的饅頭,抽掉葡萄糖瓶口的橡皮蓋,裡面裝著的開水已經沒有熱氣……在颼颼的寒風裡,父親萎縮的身影成了兒女心中永遠定格的高大形象!
父親吱吱扭扭的平車終於就像一架歪歪扭扭的飛機安全著陸到這個貧窮的家裡。
進門,父親顧不得暖和歇息,揣著前向村委會走去。
屋裡幾個人圍著火爐說笑。那說笑是一種吃飽喝足後的發洩。父親推開了門:“他叔,哪位是管打腰鼓收錢的?”
那幾個人一看是父親:“哎呀,是席子啊,咋了?也交錢?”
“哈!哈哈……”傳出另幾個人的鬨笑。
“這可不是賣農工煙的小賣部,也沒人和你磨閒牙!”那種看不起窮人的神態盡顯在這幾個肚裡沒有幾滴墨水,狗看人低的人的臉上。
父親被人恥笑慣了,是不在意的。他認認真真的從他的身上掏出了那一沓在心口窩暖的熱熱的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