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訓中心的教室裡,十幾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安裝工程師圍著技術經理正在聽課。
也穿著藍色工作服的技術經理蹲在地上,雙手戴著棉紗手套,一邊講解一邊拆一個工業門電機,把一個油乎乎的軸承從黑色的軸上拆了下來。
方自歸推開門,向地上的那堆人漸漸走近。工程師中間的全國安裝經理看到了方自歸,又看了看錶,大聲宣佈:“十點了,大家休息一下,茶歇十分鐘。”然後對走到跟前的方自歸說:“廠長,外面抽支菸去,聊聊。”
只要不出差,方自歸每天至少要在工廠裡巡視一圈。這天方自歸走到彈簧和軌道車間,突然想起位於這車間二樓的培訓中心有銷售公司組織的培訓,便上來看看,就遇到了想跟方自歸聊聊的全國安裝經理。
在室外吸菸點,安裝經理給方自歸點上煙,說:“廠長,聽說你在幫傑羅姆對付工商局的事情啊。”
“是啊,挺煩的。現在銷售公司的情況怎麼樣?”
“不好。工商局來工廠抄家的訊息傳出來,銷售員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沒有心思跑銷售啦。”
“我說這段時間怎麼都沒有銷售帶客戶來參觀工廠了。”
“現在DSC的最新通知下來,銷售員更加怨聲載道。”
關於DSC的通知,方自歸知道,因為傑羅姆發出之前給方自歸看過。根據這個通知,公司停止批准任何DSC申請,已批准而未付款的DSC申請,公司也將不再支付,立即生效。
“有這麼大影響?”
“銷售員都炸開鍋了。銷售員們向傑羅姆請願,說已經承諾給人家的DSC不付,就把客戶給得罪了。他們請求至少以前批准的DSC還是要付,但傑羅姆就一個‘NO’。”安裝經理吐出一口煙,“唉,真不知道這個事情怎樣收場。關鍵是,將來的生意怎麼做?”
方自歸皺著眉頭吐了口煙,說:“傑羅姆沒別的選擇。也許這麼一搞,明年訂單會減少。可就算訂單真的少了,傑羅姆還可以向總部解釋,總部怎麼也會再給他一兩年時間。但是如果不立即跟DSC一刀兩斷,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即便明年業績增長了,他的項上人頭也會馬上落地。”
這天倒是有一條好訊息,就是遊梓暉打電話過來,說控制箱的故障終於排除了。歐洲並沒有派工程師來廣州,但他們重新編寫了PLC程式,透過電子郵件發了過來,結果解決問題了,網際網路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生產和生活。不過,安裝仍在進行,在安裝完成之前,方自歸的一顆心還是懸著。
工商局的案子也讓人懸心,轉眼,交作業的時間就到了。
傑羅姆和方自歸硬著頭皮去工商局交作業,果然,會開到一半,嚴隊就皺起了眉頭。
傑羅姆的家庭作業完成得非常糟糕。嚴隊佈置的作業,傑羅姆差不多沒做,對這樣的孩子,老師歷來很生氣。傑羅姆唯一能拿出手的,也是他只好向嚴隊反覆強調的,就是他通知銷售公司全體員工的那個關於DSC一刀切的通知。
“我給了你們十天時間,你們就給我這樣一個結果?”嚴隊冷冷地看著傑羅姆。
“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可真的是沒有一個銷售員願意來做筆錄。”傑羅姆一臉的尷尬,“他們感到害怕。”
“不要以為我沒有別的突破口!”嚴隊提高了音量,“我可以從中介公司入手,也可以從你們的客戶入手。別忘了,你們所有的銷售檔案,你們所有的DSC申請單,都在我的手裡。我們可以查中介公司往來賬目,可以查銷售員個人銀行賬戶往來賬目,還可以查你們的客戶。我們的調查手段很多,可如果你們非要讓我走到這一步,那事情就複雜了。”
“不不不,我請求您,”傑羅姆慌了,“務必不要驚動我們的客戶。”
嚴隊把兩手一攤,“那你們自己要配合啊!你們這樣弄,弄得我沒辦法交差你知道嗎?”
傑羅姆的表情很艱難,沉默了一會兒,一副可憐相地說:“嚴先生,能不能再給我十天時間?”
“好吧,不要讓我等太久。”
接下來,傑羅姆在銷售公司內部又是一通翻江倒海。
傑羅姆又開全國銷售員大會了,算上年初的Saleskickoffmeeting,這是多卡門業中國區今年的第三次全國銷售員大會了,這在多卡門業中國公司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大力水手闖蕩中國,果然是來創造歷史的。【譯:銷售啟動大會】
幸好對方自歸來說,傑羅姆在銷售公司內折騰,自己不用參與,因為在內部折騰,有西部牛仔傑羅姆和西部馬仔費承武這一對夢幻組合。方自歸只負責涉外,比如與工商局、招商局、瑞典商會、律師的交涉。
傑羅姆也漸漸發現,方自歸確實比費承武得力。方自歸不僅僅做翻譯,還兼做軍師,提供討論對策等增值服務。而費承武,只是個嗓門很大的傳聲筒或功率很大的擴音器,是個“YesMan”,聽話很聽話,可處理問題沒什麼思路,甚至還闖禍。他在嚴隊面前擴音,不就把事態嚴重性擴大了嗎?
在嚴隊寬限的十天裡,方自歸又陪傑羅姆與瑞典商會、招商局幽會了幾次,希望能把統一戰線的潛力挖掘到極限。但傑羅姆的家庭作業確實完成得不好,嚴隊雖然姓嚴,客觀講沒有嚴加相逼,他沒有罰傑羅姆起立,像方自歸小時候那樣在教室牆角站著上課,也沒要求傑羅姆的作業達到九十分。但是,傑羅姆至少要把六十分的作業交上去吧。
然而,傑羅姆六十分的作業也交不出來,他創造歷史的第三次全國大會已經開了,效果卻仍不理想。
又到了即將交作業的時間,傑羅姆又來工廠找方自歸商量對策。方自歸一看,傑羅姆還是幾十日如一日的苦瓜臉,就知道傑羅姆和費承武這對夢幻組合折騰下來,還是情況不妙。
傑羅姆悲愴地告訴方自歸,銷售員中一個有公益心的志願者都沒找到,卻又發現了另一個他無法接受的事實:DSC中的一部分錢被銷售員們貪汙了,甚至有些專案的DSC的大部分,都被經手該專案的銷售員貪汙了。更要命的是,這不是孤立現象,幾乎每個銷售員都有這種行為,只有程度不同。
“今年初,銷售員們和我吵著要加薪,抱怨說加薪幅度太小。”傑羅姆無比悲憤,“他們還要加什麼薪?他們只要從一個大專案的DSC裡面挖一塊,就超過一年的加薪了!”
關於銷售公司今年的加薪,方自歸有所耳聞。據說,今年加薪方案比過去幾年吝嗇,引起了一些銷售員的嚴重不滿。傑羅姆認為,銷售員的底薪應該比較低才對,這樣他們才有昂揚的鬥志提高銷售業績,掙更多的銷售提成。
傑羅姆加薪的邏輯是否符合經濟學有待確認,但一定符合社會學。因為,荷蘭人正是世界公認的吝嗇鬼,所以AA制在英語中索性叫“GoDutch”。歐洲流行一個笑話,說兩個荷蘭人在飛機上同時看見一枚銅幣,於是他們伸手去搶,然後都抓到了銅幣的一邊,都堅稱自己先看到這枚銅幣。結果,兩人使出吃奶力氣拼命往後拉,銅幣被拉成了一條銅線。這個笑話說明了兩件事:一是荷蘭的大力水手確實比較多;二是荷蘭人真的愛錢。在金錢的誘惑下,中國人分秒必爭,中國建築工人都通通沒有周末的,而荷蘭人是——分幣必爭。【譯:走荷蘭路子】
傑羅姆本年度的加薪方案,保持了荷蘭民族分幣必爭的優良傳統,所以本年度銷售員們就變本加厲挖DSC的牆角。雖然有規定,大額DSC付給客戶後,區域經理要確認客戶有沒有收到錢,而在實操中,確實很少會做這種確認。
傑羅姆鼓著的眼珠子上下翻滾,“我們應該怎麼辦?”
“你總不能把銷售員都開除吧。”方自歸道,心想如果你這樣做,多卡門業就完蛋了,你大力水手也完蛋了。
傑羅姆沉默了一會兒,鼓著的眼珠子又開始翻滾,“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