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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回家

“就這裡吧,別人看見也沒什麼關係。哥哥吻妹妹,程式上不用那麼複雜。”

小楓閉上了眼睛,臉上是一種疑惑、痛苦的表情。

“誒,你能不能不要像受刑一樣好嗎?難道哥哥我長得很磕磣嗎?”

小楓閉著眼睛,忍不住微微一笑。

方自歸總算在小楓額頭上,留了個紀念。

小楓離開拉薩後,方自歸就孤獨了。不過,方自歸挺享受最後這一段孤獨的拉薩時光。

最終人都要孤獨。孤獨地來,孤獨地去。

青旅常常是熱熱鬧鬧的,但也有人孤獨,也有人心事重重。方自歸看見,有個披著藍色羽絨服的男人,在青旅門口的那張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那個發呆的男人消失後,方自歸坐在了那張椅子上,就看到了一幅幅變幻的畫。

門框是畫框,畫框上方和兩側,還點綴著綠色的門簾。畫中,出現了一個穿著紫紅色藏袍的婦女的背影,她抱著一個穿著粉紅色衣服的嬰兒,嬰兒戴著粉紅色的小帽子,一張小臉正對著畫外人凝視;一會兒,這幅畫又變成兩個戴著白色氈帽,穿著黑色藏袍的老婆婆迎面走來,她們肩上都背了一個口袋,鼻子以下蒙著有花紋的面罩,踩著有些不平的青石板,她們步履蹣跚;一會兒,這幅畫裡出現了三個揹著雙肩揹包的男孩子,他們穿著牛仔褲和夾克衫,抬腿邁進了青旅的門檻……

方自歸有天也聽見青旅的女廁所裡有人在哭,才知道“哭暈在廁所”,並不完全是文學上的藝術誇張,而是在拉薩可能出現的一種真實的行為藝術。

羅布說,來到拉薩一定要去大昭寺,方自歸就獨自一人去逛大昭寺。齊齊、湘湘、小楓和伍明哥那天上午一起去大昭寺,任性的方自歸睡懶覺沒一起去。

在大昭寺裡,方自歸終於看到了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在凝視的過程中,方自歸突然被感動得不能自己。方自歸心裡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回家了。

在一片金色當中,十二歲的釋迦牟尼微微垂著眼簾,臉上含著笑意。

方自歸突然意識到,自己總是特別喜歡臉上常常掛著微笑的人,莞爾甜甜的微笑,國寶憨憨的微笑,桑妮暖暖的微笑.......而原來這種表情,是一直掛在佛祖臉上的。

看著十二歲等身像,方自歸雙手合十,眼淚順著臉頰默默地流下來,流了很久很久,流了很長很長。

晚上去泡民謠吧,方自歸一問,同桌的另外三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也都是一個人來泡吧。這種孤獨真是一種緣分,然後大家就不孤獨了,大家一聊就聊了幾個小時,然後各奔天涯,再不相見。

慵懶的下午,方自歸一個人坐在青旅的舊沙發上看剛買的《金剛經講義》,由於中午那盤蓋澆飯分量上的充足,再加上《金剛經》原理上的深奧,方自歸看著看著,睡著了。

方自歸醒來的時候,發現店長的狗正蹲在面前,用深邃的狗眼觀察自己。

狗一邊觀察一邊思考,它看著嘴角粘著口水的方自歸,好像已經得出了“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結論。

方自歸不甘示弱,也看這條狗,但是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這是一條少年狗、青年狗、壯年狗,還是一條老狗。看來,自己在美國練就的人臉識別技術,在動物界派不上什麼用場。

看狗看不出所以然來,方自歸摸摸它,它不動,方自歸不摸它,它也不動,看情形,店長的狗連《金剛經》“不取於相,如如不動”的道理,也已經知道了。這是一條不尋常的狗,和那些窮兇極餓,沒有悟道的狗非常不同。而這絕非壞事,它那樣無慾無求地看著方自歸,就知道它絕不會對方自歸隨便使用暴力,無論是在方自歸睡著的時候,還是在方自歸醒著的時候。

方自歸和狗對視好一陣子,心想,做一隻狗也不錯,沒有房貸的壓力。而那條狗,大概終於看出來,方自歸像“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所以不再執著了,終於棄方自歸而去,在小院裡自在地散步。

看那條狗散步的氣派,就知道它當天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在拉薩的最後一夜,方自歸失眠了,凌晨四點多上廁所的時候,遇到了店長。

“店長,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

“睡不著,去大昭寺磕長頭。”

“我也睡不著。我陪你一起去吧。”

店長是漢族人,卻也像藏族人那樣虔誠。方自歸坐在大昭寺廣場上,看著店長一下一下磕長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廣場上沒有了來來往往的遊客,空空蕩蕩,只有店長和幾個長者在磕頭,而大昭寺房頂上的兩隻金色神鹿,永不低頭。

路燈還亮著,黃色的燈光倒映在光溜溜的石板上,閃閃發光。八廓街上的建築,在黑暗中顯出一片白色的朦朧。寺前景觀燈燈柱上的花紋,複雜而奇異。廣場的上空,無數星星織成了一條鏤空的白色哈達,繫住了黑色的夜空。

靜謐。想不到大昭寺的夜,這麼美。

方自歸想起路上有一晚搭帳篷過夜,半夜被一群就在帳篷外面好像打群架的野狗吵醒;想起有一次蹲在瀾滄江上搖搖晃晃的簡易廁所裡扔深水炸彈,透過木板的縫隙,就能看見恐怖的滔滔江水;想起酸奶店裡那幾本寫滿內心獨白的留言簿,那許多獨白背後,應該都是一個感傷的故事;想起和青旅的小夥伴玩撲克牌,以喝酥油茶這種他們討厭而自己其實並不討厭的飲料做為輸牌的懲罰;想起瑪吉阿米門前流浪歌手的吉他彈唱;想起和伍明哥就在這裡曬過太陽;想起偶然走進一個書吧,書吧老闆說晚上有個詩會,請方自歸做詩會的主持人;想起參加詩會後認識了十幾個沒名氣的詩人,一個詩人兼作家自己花了一萬塊錢私印了兩千本自己的處女作長篇,可是兩年裡只賣掉了幾百本。然而,這個作家表現出來的狀態是:為了文學而窮困潦倒,是一種幸福的潦倒……

騎一次川藏線多像一場人生,陪你一起出發的人不見得能陪著你到終點,陪你到終點的人也終要各奔前程。

店長磕長頭磕到了天亮。方自歸和店長回到青旅,看見院子裡那盆小楓曾經反覆拍攝的花,正按照自己的節奏,花瓣飄零,迴歸塵土。

白雲蒼狗,來去匆匆,浮生一夢,當下即是最好。

別浪費,別糾結。

方自歸坐上了拉薩飛上海的飛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