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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他們不需要光明

溫姐說,“不要哭,要節約用水。”

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哭竟然也要節約,居然不可以無組織無紀律地流眼淚......因為哭多了,會口渴。

方自歸抹了抹眼淚,“溫姐,您的家人呢?”

溫姐說:“我不知道他們的情況。”

方自歸非常驚訝,“不知道?”

溫姐淡淡地說:“我家不在溪秀鎮。我家在縣城。”

原來,溫姐以前是縣政府機關的,四川當時有個“千名幹部下基層”活動,溫姐就被下派到溪秀鎮中灘壩村當村書記,任期兩年。結果,溫姐去年十二月下派的,今年一月遇到雪災,三月遇到藏族暴亂,五月遇到地震,不禁令人對七月產生了一些懷疑。這鍛鍊幹部的鍛鍊強度,也實在太嚇人了。

溫姐老公在青川一所中學教高中,溫姐女兒在青川的另一所中學上初中,地震後通訊中斷,也不知他們的生死。縣城也是重災區,溫姐當然牽掛親人的生死。溪秀鎮距離縣城五十多公里,走路的話,如果半路不被滾石砸死,一天時間肯定也走到了。但是,溫姐不走。正是人在基層,身不由己。

“我們政府都死了十一個,本來,我們總共就二十幾個人。”溫姐說,“休假的、出差的有幾個,還有幾個跑了的,政府就沒剩下幾個人,那我必須要堅持。我們就頂起杆杆做,把黨旗插起,這個帳篷就是一個支部,石頭上的黨支部。老百姓看到我們很親切啊,老百姓說,溫書記,你們不得走嘛。我說,我們不得走。他們說,看到我們就像看到希望一樣。我說,我們肯定不得走的,我們死都要跟你們一起死。”

除了自己老媽,方自歸沒怎麼接觸過黨員,對在大學裡接觸過的學生官黨員沒什麼好印象,但對眼前的溫姐,方自歸此時產生了如滔滔江水般連綿不絕的敬仰。

溫姐接著說:“昨天早上,市裡的領導我們也碰到了。王書記呢,也不知道他怎麼過來的,真的是看到就像看到親人一樣,真的就覺得有希望了。今天,***也到青川視察災情了。我就理解老百姓看到我們為什麼那麼親,所以我不能走。”

“溫姐,地震當天,您遇到的情況危險不危險?”

“危險。”溫姐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好像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

這時,方自歸疲倦全無,“撿回來一條命?”

“地震的時候,我在溪秀賓館。”溫姐開始講述那一天的歷險,“當時市裡面有個‘雙同教育’,縣領導要下來,我們就中午沒休息辦村務公開欄。兩點過,兩個陳局長就來了,喊我們去溪秀賓館開個臨時會。每次我們都是在二樓217開會,賓館的人說,溫書記,二樓滿房了,只有三樓。我們無所謂,就去317。然後兩個陳局長叫我把中灘壩村的萬村長喊來,落實下‘脫髮大會’的一些細節。因為第二天,就是有兩百多人參加的‘脫髮大會’,要開個臨時會佈置具體任務——”

“脫……發大會?”方自歸問,聯想到植髮大會是不是更有建設性。

“就是脫貧發展大會。”

方自歸後來才知道,青川是貧困縣。方自歸總是在經濟較發達的長江中下游平原活動,沒接觸過山區貧困縣的基層工作,自然對脫髮大會非常陌生。

“我們在317剛坐了一會兒,正在等其他人來開會,房子搖起來了。”溫姐繼續說,“我們三個馬上跑進衛生間,嚯!那個抖得兇哦!開始是左右搖擺,然後是上下拉扯。溪秀賓館是新修的,鋼筋都拉開,水泥拉開,我就一直‘啊——’尖叫。我想,著了,肯定要死了。結果‘轟轟轟’就下去了,房子坐下去了,就像坐電梯一樣下去了。好快哦!等到房子不搖了,我們從窗子爬出來,嘿!三樓變成了一樓。”

“一二樓呢?”

“一樓陷進地下,二樓直接飛完。”

“飛完?”方自歸又疑惑了,他對基層工作是很不熟系的。

“就是二樓直接沒有了,牆斜著倒了,二樓的地板和天花板貼在一起了。”

方自歸現在明白,溫姐為什麼說自己撿了一條命。他們原來一直在217開會的,這次搞得二樓直接飛完。

溫姐身上的血衣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因為地震時,拉開的鋼筋像魚叉一樣亂叉,一個陳局長手部和腰部受了傷,溫姐把一身是血的陳局長從視窗拉出來時,自己也就沾上一身血。

夜越來越深,張虎回來了。溫姐的彩布條棚子裡很擠,這種稀缺資源,也是應該優先提供給老弱婦孺和傷病員,方自歸和張虎便到外面已經聚集了很多災民的平壩子上,找塊合適的地方,繼續吸天地之靈氣。

方自歸和張虎在人群邊緣安頓下來,突然覺得氣氛非常詭異。人口密度這麼高的一個平壩子上,竟然沒有什麼聲音,而且沒有什麼亮光。

四周黑洞洞的。乾涸的河床對岸,在灰色的山巒的影子背後,在微微發紫的夜幕裡,半圓形的月亮散發著淡淡的光。壩子裡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人影。黑暗。特別的安靜。

“怎麼都還這麼暗?今天不是已經發了蠟燭嗎?”張虎疑惑地問。

方自歸猛然意識到,這些在壩子裡的人,很少有跟家人在一起的,他們都還沒從巨大的災難當中恢復自己的神志。

此時的他們,不需要光明,也不需要交流。

怎麼交流呢?說……你們家走了幾個?

這是一個光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