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有測試的。”
“哦。”
“我的標準試車時間是兩週,就在工廠院子裡自建的試車場上不停地開。試車場有水坑、坡道,試車時要保證每天燒完兩箱油。沒想到我那個老工程師犯了個致命錯誤,有天試車,開著開著軸承壞掉了,老工程師沒太在意,換了個新軸承繼續試,兩週裡面也沒出別的什麼問題,設計就定型了。我很忙,跑採購啊什麼的經常不在廠裡,軸承斷裂那天碰巧我不在廠裡,所以我不知道。另外也是我脾氣不好,特別開廠以後,廠裡雜七雜八的事情特別煩人,碰到下面的人沒把事情做好,我張嘴就罵,老工程師也被我罵過。所以如果有什麼壞訊息,只要不是特別要緊的,他們能不彙報就不彙報。老工程師覺得軸承斷了大概是偶然的,不想來煩我,所以就沒告訴我。
“還有就是我們確實是不懂技術,只懂皮毛。後來我和一個廣汽的工程師聊過,他說這種機械磨損是非線性的,是突然崩潰式的。我們當時用的是滾珠軸承,用在小排量車上沒有問題,即使損壞,週期也很長。但650cc的車,轉向離心力和側向力大得多,應該用滾柱軸承而不是滾珠軸承的。我不是這個專業的,我哪知道這些啊!”
老舒的一個創業故事,就蘊含了“質量是企業的生命”、“性格決定命運”、“科學是第一生產力”等諸多真理,方自歸一邊頭疼一邊感慨,想起當年在徳弗勒時,曾經抱怨公司的各種流程太複雜,而從老舒的故事看,這些繁文縟節還真是不能省略。
“首次創業失敗,我元氣大傷。但是我不甘心,打工打了一段時間,因為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個日本人,我決定二次創業。”
“還是做沙灘車?”
“不,是老年人代步車。”
“嗯,還是相關的。”
“那個日本人本來是鈴木的技術員,娶了箇中國太太,會說中文。日本人從鈴木出來後做黃金生意,賺了些錢,打算轉型做代步車,因為日本不是進入老年社會了嘛。後來我和日本人談好,我負責在中國生產,他負責在日本銷售。然後我就開始開發樣車。
“我研究下來,代步車比沙灘車簡單。但是因為我第一次創業在質量和技術上栽過跟頭,所以開發樣車的整個過程,我真是嘔心瀝血,控制器的程式設計都是我親自編的。生產第一批車的時候,所有的玻璃鋼件全部要修邊,燒車架全部滿焊,焊點每一片都是很漂亮的魚鱗瓣……你知道我招電焊工怎麼招的?我一根管子在地上叉著……”
老舒越說越激動,說到“我一根管子在地上叉著”,方自歸想起了日地。
“我一根管子用繩子在空中吊著……”
方自歸想起了日天。
“空中的管子和地上的管子對好……”
方自歸心想,天地交泰,分明是大吉大利的卦象,用這種卦象,老年代步車竟然也會造不成功嗎?
“我讓工人焊,焊得不好不要,我是這樣招電焊工的!這已經很極致了吧?然後,我們拿到JS認證,日本人打算進Yamada超市。你知道Yamada嗎?”
“不知道。”
&nada就相當於中國的國美。你想想,這個渠道一旦開啟是多大的量。日本人初期談好了六個Yamada門店,我做好了第一批車準備發貨的時候,我倒黴,又出事了。”
“都這麼小心了,還會出事?”
“唉!是那個日本人出事,把我給連累了。日本人當時主要還是靠黃金生意賺錢,就在要給六個Yamada門店鋪貨的時候,國際市場上金價狂跌,日本人一下子虧了幾百萬美金,就沒錢鋪貨了。”
“黃金……怎麼也可以一下虧這麼多呢?”方自歸很疑惑。
“當時,國際金價從九十塊跌到了五十塊。金砂價格很奇怪,不管市場上的金價高還是低,它就是三十塊一克,另外給非洲將軍的錢又不能少,所以日本人的成本基本是固定的。金價一暴跌,日本人就虧慘了。而且暴跌時,日本人手上屯了好多票據,因為他之前判斷金價走勢還可以往上的,結果完全錯了。日本人只好向我提出來,緩幾年在日本銷售代步車。可我根本等不了啊!”
“既然你的車沒問題,你為什麼……不找另一家日本公司合作?”
“我只能透過這個日本人賣車,有協議的。JS證書是這個日本人的,日本人還付了一半的研發費用。而我借的是高利貸,要想保命的話,除了跑路,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方自歸心想,這次失敗,好像只能用“天有不測風雲”來做總結了。
老舒的失敗,證明失敗除了是成功之母,也是失敗之母。
老舒走了以後,虛弱的方自歸意識到,自己的川藏線之行也有可能失敗。
可是,從成都到新都橋還不到全程的五分之一,方自歸又覺得,如果現在就放棄了,對即將創業的自己好像很不吉利。
晚上,開了燈的藏居倒是更加明亮了一些。方自歸看見,一張發黃的照片掛在一個深紫色的木器上。照片中,穿著綠軍裝的毛爺爺望向方自歸的眼神還是非常豪邁,可方自歸覺得自己卻好像風中搖曳的一支蠟燭,火焰隨時可能變成一縷青煙,消逝在無影無形的風中。
最虛弱的時候,方自歸有一個瞬間甚至想到了死亡。那種強烈的無力感,傳遞給方自歸一個念頭,就是雖然人人都貪戀生命,可到了某種情形,死亡似乎並不那麼可怕。
當肉體非常痛苦,當生命力極其微弱,死亡,正是一種比較容易接受的解脫。